「葉落風驟
神明也會追一片落葉嗎?
這一刻值得停留,她說。」
我來到的這里土地也泛著幽藍色,比我高的棕褐色小樹分出均勻的枝叉,樹葉是跳動的幽藍色的火焰,一朵一朵地獨占著枝頭,繚亂中仿佛又有著某種節律。它們比冰焰的火還要更薄、更透明些,也更規矩些。同樣的植物整齊地生長在前方的平緩地帶,形成了一片沒有盡頭的幽冥森林。
這些載著火焰的植物就是幽冥,我要去的那個神秘的失落之地在幽冥的深處。
是晝夜讓我知道這里的。我遇到的那個被星瞳關在地底的人,說鎖住她的是來自失落之地的詛咒,我不可能解開。
凌風告訴我那是個很少有人知道的地方,也很危險,通常只有神和與神有關的人會去。那里每個人只能進去一次,可以從里面拿走一樣東西。
我不是來找晝夜的解咒的。但如果可以我還是想救她,她也是星瞳的受害者,不管她是怎樣的人。
我盡量輕地拔開枝干走進去,枝條很柔韌。我撫摸過它略粗糙的表皮上凌亂的印痕,手指穿過晶瑩的焰火,但是沒事,我的外套能隔絕任何的火。
這會我突然想到,我還從沒感受過灼燒的感覺。我一時興起地脫下一點外套,立刻就重新穿上了。周圍的小火焰在我肩上灼出了白色的深痕。我現在不能放任地歷練傷痛,我還要保存一些力量去探險。
凌風說這里有個擺渡者,會帶著來訪的人穿過幽冥,但我沒有見到她。
我到了失落之地。這里只見一片純粹的漆黑,是任何光點甚至黑暗也沒有的空無。我以為要摸黑探索,可在我閉眼的一瞬間,一個色彩紛呈的世界顯現了,再睜開眼一切又回到純黑。閉上眼才能看見,就像是在夢境里。
夢境起初是明亮的、紛繁的拼接,仿佛集合了我能想到的所有風景。我辨認出冰的碎片,向那個閃著淡淡藍光的角落走去。
我身邊總有鳥飛過的動靜,但看不清它們的模樣。忽然巨大的陰影逼迫下來,戰栗的小生命落在我的肩上,我下意識地護住它,向光逃逸的方向奔跑。
我沖到了光里。耀眼的白光漫過,我感到手中抓到了什么,記憶的畫面充滿我的視野。
我見過的所有樹葉在風中飄落,所有的花在原野上蔓延,一直鋪展到與星空共同流淌。
原野的盡頭是冰龍族的黎明,每一粒雪都在照耀下微微閃光。族人三三兩兩地聚在覆著薄霜的草地上,我經過的時候,像我從前習慣的那樣,抱歉地解釋她們沒時間陪我。
接著我看到了火龍族,陽光下的沨林有火焰一般的色彩。我看到了每一個對我微笑著或者沒有的人,唯獨沒看到火凌。
回憶里的場景閃爍著,記述著我認識的每一個細節,摘下的每一朵花曾開過的位置。我和火凌,我們共處的印跡都那么清晰,但她不在這里。
我忽然意識到我已經無法移動,手被牢牢固定住了。我下意識地想要掙脫,但又被隨即而來的畫面轉移了注意。
是深海族,我和火凌就是在這里分別的。海底的植物柔軟地在熒光里招搖,千奇百怪的魚群在海水中游弋,卻沒有族人熟悉的喧鬧,寂靜中空無一人。
夢境里我獨自走過沙灘,走進深深的叢林,又來到它中心的空曠處。燼葉折射出的斑斕碎光落在我的手上,當時我摘下了它,才知道它并不是隨意落葉的。我手中握著的覆有細小鱗片、泛出淡淡虹彩的半透明樹葉,是世界的珍寶。
畫面一轉,海底的地牢里延伸著沒有盡頭的尖銳狹壁,近乎直線的通道兩頭遙遠的微光映出石壁上遍布的血跡。我向著燼葉指引的方向不停地飛行,巖壁的弧度越來越明顯,道道越來越窄,盡頭的微光暗下去又亮起來,終于我的手放在了終點的光亮上。
光點在震顫,我控制著它不動,感受到這個自上古延續的詛咒在慢慢消逝。
海底沒再出現,另一處肅殺的石壁接替了我眼前的下一幕。死神族念出的咒語回蕩在漆黑而陰森的洞穴,折斷我翅膀的那道弧光一閃而過。
狼族也是空蕩蕩的,但所有風景都在。回憶這時開始變得從容,為我留出了思想的空間。
以前總想著到了學飛的年紀再練習,可是還沒到的時候,冰龍族就已經不在了。我太依賴凌空術,后來也沒有自己學飛過。所以,在黑夜訣的詛咒下用不了任何咒術的時候,我也不能飛了。
我不管身上的詛咒。我失去了引以為傲的一切,毫無顧忌地懲罰自己。我不想在乎、也不能在乎身體的痛,我躲不開的是心里的痛。
在我又一次準備從懸崖邊緣躍下時,感到從背后被抓住了翅膀。我回過頭,火凌也不在這里,這個夢境里我見不到她。
她教我用冰龍族的方法一步步地練習飛行,從展開翅膀感受風開始。有她在,我就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我只用了不到兩年就熟練地掌握了飛行,這通常要練十多年的。我的情況冰龍族里只出現過一次,那是被稱為飛行天才的冰月。反正,我又可以暗自驕傲了。
我看到霜月一個人站在樹蔭里,她向我揮了揮手,從陰影里走到陽光下。只是她的一次平常的告別。
后來的那次襲擊我來晚了一步,只遲了一點,我沒能救她。我回到狼族的時候死神族已經走了,她也已經離開了。
夢境里我試著叫她的名字,她沒有反應,仍然走過她曾經走過的路,從陽光下再次走進陰影里。我來不及去追她,陰影又變化作夜晚的山崖。
漠星最后對我笑了笑,穿過荊棘叢走遠了。我知道她要做什么,但是我不能阻止她。無力的眼淚模糊了我的視野。我其實知道的,知道她作為夜嵐族的遺孤,一定要付出生命才能救她的族群,也是因為這樣我才敢與她走得近一些。
我真的很不想表現出距離,但我畢竟不能像普通朋友那樣,可以一直留在她們身邊。繼承者的朋友多數會成為神使,那也意味著動蕩與危險。就算不會,與神太接近也未必是好事。
我的身份又總是藏不住。人們對神總是有過度的謹慎和崇敬,可是其實,因為我是繼承者,因為我是神,我的一切都不重要才對。她們的命運將來會掌握在我手上,她們應該怨恨我冷落我才對。
神真的沒有比星瞳善良多少,只是有個太正當的名義。
空靈族的弦音回蕩,從遠處穿透無際的空間而來。虛空里千萬星點落入波光,每一處都寫著天空的詩。
回憶很溫柔,所有的景象一帶而過。可是我心里激起的強烈情感,久久不能平息。
我又看見了幽冥的訴說,那些枝頭上的小火焰按它們的節奏跳動著。眼前景象頃刻逝去,我感到陽光重新照在眼簾,身邊不再是純黑了。我睜開眼,低頭看見我手中握著閃光的寶石。
其中凝固的藍色和紫色,此刻在光影下流動起來,深深淺淺地藏匿著一個世界。
我明白了,這是我所珍視的一切。
我剛才握得太緊,以為手心早就被它扎破了,但是沒有。它每個不規則的弧面都像卵石一樣光滑,沒有一個尖銳的棱角。我看到的是離開的人與她們已結束的故事,看不到的是還在身邊的人與我們仍在繼續的故事。
敬畏之中,我再也不愿松手,將手緊緊貼在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