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空靈族回來,她就問我有沒有聽見弦音。是的,聽到了,我說。我告訴她,空弦琴是遠古的上神創造空靈族時留下的,那時候還沒有暗夜制度……
她雖然感興趣地聽著,眼里還是現出一絲失望。
我選擇的繼承者復雜的心思,我常常不能完全理解。不過這不影響我們的交流。
“是你控制了異色天空嗎?”她問我。
“不,神也控制不了這些。可能是星瞳弄的。”
“星瞳?為什么?”
“只有她能控制這種東西。事實上,現在上神能掌控的事情已經很少了。”
“可是,遠古的上神也控制不了天象…上神的權力一直都被限制著,不只是星瞳的原因吧。”
“她封死了我們掌握的可能,也就斷了構建自然生態系統的可能。世界早就不屬于我們了。”
類似的話,我在她為夜神族的失控自責時也說過。夜神族是我鼓勵她創建的,我預料到了那種必然的發展,那正是我需要的。
但我沒有預料到她這么難過,我把一切的必要性與神不能控制一切都向她解釋過,她還是不能原諒自己。
她的難過不影響她明白,她的優秀毋庸置疑。她很聽從我,但要是我的意思與她所堅信的相悖,我無論如何無法動搖她。當她陷入偏執的時候,只有火凌才勸得了。
不止這一點,她的天性里本來有不少是作為上神絕對不行的。但她極致的堅決和責任心能勝過那些。至于她對世界太深刻的愛和過于敏銳的覺察力,可以成為阻礙也可以成為優勢。
我理應明白這個使命對她的殘忍,但我沒有感覺。就算有性格上更合適的人選,很可能我最后還是會選她。
我是天生沒有情感的,只會用理智做出決定。作為上神這點有極大的優勢,我的引領者總是這樣感嘆。我看得出別人的表情,需要的話也能回應。但我只是知道情緒的定義,并不曾真正的體驗過。
她向我說在空靈族的經歷,雖然她知道我在天境都看到了。她眼里閃著純凈的輝光,帶著同樣的笑與感傷。她提到一個叫落霞的孩子:“如果我不是神,我會和她做朋友的…”
這一次,幾乎是暗夜以前我們交流得最多的一次。我清楚地看到她的成長,也似乎是第一次注意到她心底的掙扎。
現在她和火凌已經分離了有一些時候。我告訴她,是為了防止暗夜的詛咒提前觸發才不讓她們見面,而實際上是星瞳把火凌帶走了。火凌肯定會做她的夢魘。
暗夜,星瞳設置的繼承者成為神前的考驗,早已成了歷代上神的常規。繼承者要在詛咒的幻景中殺死“夢魘”:同樣被下了咒的另一個無辜的人。暗夜制度要求繼承者精通作為上神未必需要的能力,比如忍耐力與戰斗力。
這以前,她在白夜族殺害遺孤的地牢里見過我妹妹雪凌,又跟著在狼族地道里撿到的晶核的指引,去宇宙找到了屬于她的武器,那個冰晶質的、表面刻有暗紋的魔方。還有其他的許多事。她早就準備好了。
星瞳給她的不是普通的暗夜詛咒。我看明白那是什么以后,一向毫無波瀾的情緒竟頭一次竟起了變化。太過分了。
是最終式,最特殊的也無疑最危險的詛咒,恐怕比暗夜的詛咒強上百倍。星瞳隨意試驗過的那些人幾乎沒有活過兩秒的。但它之所以特別,是因為在剛設計出它的時候,星瞳對自己用過。
而她,冰凌,我的繼承者,她還是成功了,用了有史以來最短的時間,有史以來第一次在暗夜里救了夢魘。
她靠在火凌身上哭訴,說詛咒里恐怖的絕望,說她差一點就要放棄了。她從沒有這樣激動過。在火凌身邊,她漸漸冷靜下來。“我實在不能讓自己殺了你”,她帶自責地低語。
她多少知道一些風嶼族的事,但不是全部。我沒有告訴她更多。
之前她中了星瞳那個奪魂的詛咒,從幻境里醒來后,就激動地說她找到辦法了。她不顧身體沒恢復,不停地練她發現的那個轉移咒術。她說是幻境里與星瞳的對戰給了她這個靈感。我勸過她,當然沒有用,她一定要救火凌。她真的做到了。
“我來是告訴你,不會再有暗夜了。”星瞳站到她面前,與她怨恨而警惕的眼神對視。
“為什么?”
“你把詛咒轉移到了它本身上,它已經毀了。”
“詛咒可以被毀?”
“我說可以就可以。”
她的眼神半信半疑,有些驚訝地,毫不退讓地盯著那只現出星空的眼睛。
“你用不著提防我。我不會再針對上神了。”
星瞳不再為難上神,如果是真的,無疑非常有利,她今后也不用費盡心思地阻止星瞳的破壞了。但從那捉摸不透的神情里,我無法確定星瞳這些話的可信度。
星瞳,她對待冰凌從來就很不同。通常她是放任黑夜盟自由地折磨繼承者,也放任引領者去救,冷冷地旁觀。可這次她不斷地插手,好幾次讓我無能為力。而她也像是算準了冰凌的極限,從沒讓她真正處在絕境,甚至有意不殺她。
她把我的繼承者玩弄于我的掌控之外,而冰凌還以為一直都在我的保護下。這到底意味著什么,除了星瞳自己,沒人猜得到。
天境只剩下我和冰凌時,我們探討著將來的計劃。要是星瞳不再阻撓上神,曾經看來不可能的自然生態系統,或許有了一個難得的建立機會。
“如果她不打算遵守她說過的話,任何人都沒有辦法。”我那一瞬間情緒的波動已經消失,只是平靜地分析。
“我會防著她的。”
“不用太緊張,做好你能做的事就行了。你可以信她,最好還要盡量利用她…沒什么,我們說什么她都會聽見的。也許你可以建成自然生態系統。她知道神不知道的東西,可能是關鍵的東西。”
“可是…如果她就是要利用神建造它,然后再去控制它呢?如果我相信她,我就成了全世界的罪人了!”
“不會有人怪你。我們只能相信生態系統自己不會被控制了。多少代上神的夢想啊,冰凌,這值得冒任何險。”
她不回答,只是搖頭,淚水從她臉上滑下來,她也不去擦。
我再一次,我第一次認識到,我可能真的做錯了什么。我對繼承者的選擇一直給她極大的痛苦,我對此和對我曾做過的別的事的影響一樣不知不覺,漠不關心。“冰凌…”我努力想可以安慰她的話,但她打斷了我。
“我會的…”
…………
整理完全部回憶,我準備踏上祭壇了。前代上神可以在這里沒有痛苦地終結,把世界完全交給繼任者。根據我的判斷,她已經可以應對所有事情,沒有什么我需要做的了。
我的情緒可能曾經波動過,但現在并沒有。我不在意生或死,只是理智告訴我繼續留著沒有太多必要,是可以走的時候了。
剛走出一步,冰凌拉住了我,用最真切的懇求盯著我。
“我不是想攔下你,可是…如果離開和留下對你來說一樣,你可以留下嗎?按規定你也最多可以留到我的繼承者成為神的那天。而且,我…”
一種不同于理性的東西在我心里升起,我無法控制它。我抬起頭認真地看著她,她驚訝是因為我臉上的微笑。
“不,不一樣。”我牽住她的手,“我會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