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黎星瀕死、火龍族就要滅亡的那一刻,我出生了,于是成為了火龍族的遺孤。
火凌就是這樣對我說的。我才出生一兩天,剛剛懵懂地認識了一點世界的模樣,就被她告知了今后一生的命運:活下去,并隱藏自己。
我和她之間有咒術聯結,如果我死了她就會死,同樣的,要是她死了我也會死。但只要不被殺死,我們的壽命會與剩余最長的一方同步。
至于隱藏,是因為她要讓世界以為遺孤是她。我需要盡可能地不引起注意,最好是在外界看來根本不存在。自我出生以來有一段時間,她是我唯一見過的人。
火凌教我咒術與飛行,也給我講外面的事情,只是從不陪我玩。大部分時間她都很友好,但我不敢親近她,因為她的淡漠的眼神里總藏著冷漠與抗拒。
我并不知道我本該擁有什么,所以也沒有太痛苦于我的處境。我可以在火龍族里她規定的區域自由走動,時間在平靜里一天天過去。
有一天,我遠遠看見她和另一個人走在一起。她警覺地朝我這邊看了一眼,很快她們離開了我的視線,她的同伴沒有注意到我。
她回來后我好奇地問那個人是誰,得到了她嚴厲的告誡。
“冰凌是我的朋友,是我唯一最在意的人。”她用生硬的語氣直截了當地說,“如果你看到她了,你最好記住她,因為你絕對不能和她有任何一點交集,更絕對不能把你知道的任何事情讓她知道。”
“我知道的事情?”我被她的反應嚇到了,迷惑地問。
她看了我一會,沒有回答。
第一次進入風嶼族的遺址時,我首先驚訝于眼前平常的景色。沒有我想象中惡魔的黑色宮殿,也沒有戰爭留下的荒涼廢墟,只有普通的山與水、遍地的野花野草,與我們來時路上族群間的野地幾乎沒有區別。
的確像個被神明拋棄的地方。我這樣想著,才注意到地面上不顯眼的圓環形紫色花叢,花圈的中間是暗灰色的空地。
“這是澤蘭花,它不產生能量,只會侵占別的植物。直到周圍的能量耗盡,它們自己枯萎。”
火凌對我解說著,但她的冷靜只保持了不久。
“這種東西,偏偏就生長在風嶼族里。”她換了明顯厭惡的語氣,順手捏碎了幾朵幼小的澤蘭花。
在那時的我看來,她是無端地怨恨這些無辜而有趣的植物。我害怕地窺視她可怕的眼神,她顯然沒有打算冷靜下來。
“跟我來。”她說。
我看到被稱為喚星谷的深淵,風嶼族的標志地。那是個初看很美的地方,深不見底的黑暗中隱約閃爍著星光。
火凌召出她的武器,在空中劃出弧光。我見過那鋒利的彎刃,也見過她的飛鴻術,眼前的景象還是震住了我。
深谷里的星點極緩地流轉起來,仿佛正通過無形的空間,匯集到她上空的刃尖上。隨后她抬起手,熟練而流暢地撫過懸空的飛刃,捻滅了上面的火焰。
只是幾個瞬間的事。她停下后,那些星點又反方向旋轉著,像是在吸納,漸漸地也平靜下來。
“生命和榮耀,你選擇哪個?”她轉向我,她的聲音顯得很遙遠。
這提問讓我不知所措。“生命?”我說。
“榮耀。這是一句風嶼族的誓言,星焰。只是這榮耀所犧牲的,可不是我們的生命。”
她看向遠處的眼神里,混雜著無法言說的冰冷與熾熱。
以前從她的只言片語里,我聽到過不少風嶼族的事,都是零碎的。在這里,她把一切都告訴了我。
“你不是剛好在那時候出生的。”她說,“沒有那么巧。”
那時候黑夜族剛剛離開,重傷的黎星已經堅持不了多久,火龍族里只剩下她了。
她用了風嶼族的方法,進入火龍族即將熄滅的誕生地,看到卵殼里羽翼已經長成的我。她用了風嶼族的手段,奪取其他卵殼中的能量融匯在我這里。她就是在那個爭分奪秒的時刻與我立下了同生共死的契約,強行把我提前帶到了世界上。
否則還有幾個月,或者幾年,我才會出生。
“這樣盜能量的危害是說不清的。我特意選了剛開始生長的卵殼,她們肯定活不成了。”
我是半個風嶼族。但我身上拼湊的那部分都來自火龍族,我還是有著火龍族遺孤的身份。
“風嶼族不全是惡魔,有一群人蒙騙了我們所有人。我們在她們的指使下干所有的惡行,只以為是為族群奪得正義的榮耀。
“劫掠寶物,橫生禍端,都是為了奪取其他族群的能量,供我們的法術使用。最高效的手段還是掠奪誕生地,那里的能量最純,卵殼也不會反抗。
“誕生地沒有人能進得去,而風嶼族可以。實在很可笑,我們曾經以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來自各個族群的能量被埋入那個山谷。在那里,失去了生命的能量無法在空中消散,也催生不了生命,只能積存起來。
“你看到的喚星谷,每一個星點曾經都屬于一個完整的靈魂。”
她停頓了一會,她眼里有隱約的淚光。
“我說的那群人,掌著整個族群的權,騙我們說我們是有誕生地的。只是為了防止別族來盜取,被她們隱藏起來了。
“你不知道我做過什么。我曾經愛過這里。我得到了那種權力,她們帶我去看族人的誕生地。
“我跟著她們從一個洞口走到地下,走到了喚星谷的底部。她們擺弄著法術,于是零散的星點聚集成形……
“我們使用的所有法術的能量來源,我們日夜掠奪的能量去處,我們也出生在那里,就在那里。
“沒有誕生地,風嶼族根本算不上族群,我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群拼湊出來的怪物。”
我呆滯地聽著。
“你還有個歸屬,你不會明白的。”她最后說。
火龍族恢復以前,我出過一次很可怕的意外,因此也見到了她反復提及的冰凌。
我被關在白夜族的地牢里,首先遇到了上神的妹妹雪凌。她知道風嶼族的情況,安慰了極度慌亂的我。
我的生命極其重要。但這里是星瞳的黑霧區,連上神都看不見,我只能盡可能地活下去,為火凌爭取時間。
白夜族每一次帶我出去試驗她們的咒術,我都以為我一定要死了。我很快地虛弱下去,冰凌進來的時候我正昏迷著。雪凌告訴我,她不顧一切地阻止白夜族再帶我走,盡管她自己也沒多少還手的力量。是她的燼葉突然護主,才救了我們兩個。
黑霧區里她自己的安危都難保,但她說一定會帶我們出去。她是不是繼承者都不重要,她只是在這里,就真的給了我活下去的希望。
我終于理解火凌為什么那么珍惜她了。尤其是對我們這樣,身陷黑夜卻始終沒有丟下一線微光的人,她就像全部的救贖。
我也是委身黑夜的人,從一出生就是。
她最終實現了她的諾言,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她救了我,也已經救了火凌一次。
暗夜以后,她要火凌做神使的時候,火凌曾經很猶豫。風嶼族危險的殘黨已經全滅,火龍族也已經恢復,火凌日思夜想的重責可以說已經了結,活下去對她而言是痛苦的。我怕她會丟下冰凌,特意求她說我還想活著。
她的語氣很冰冷:“我不會為了你留下來,但會為了她。”
現在,最終戰的尾聲,與我回憶里的時間已有百萬年的距離。我不是神使,更不是神,卻一直留到了今天。
滅掉黑夜族,不留遺孤。這看似是神與星瞳一方的終極對決,卻幾乎是她們一手策劃的。這場戰爭還代表著上神位置的交接、自然生態系統的初步穩定…
還有神使的迭代。
血色的天空比純黑更加壓抑。冰龍族的族長洞庭正冷靜地指揮,盤繞著細長火舌的小冰龍,在她身側的空間疾速游走。星落好像被什么驚到了,停下了片刻。她在失落之地得到的那只小金鳥正停在她的肩上。
有個咒術已經擊中了我。火凌朝我的方向回過頭,她的目光混雜了世界上最復雜的情感。她只是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直到我再也看不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