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下學期的研學旅行,像一塊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沉悶的課業間隙激起了短暫而雀躍的漣漪。
目的地是鄰市一個主打“紅色教育”的基地,行程排得滿滿當當。
盛懷瑾的心思卻不在那些厚重的歷史或者枯燥的報告上。他的目光,總是不自覺地穿過攢動的人頭,精準地落在那個高挑清冷的身影上。
李疏月穿著統一的白色研學文化衫,寬大的T恤罩在她身上,竟也穿出幾分利落的味道。
入住的基地酒店條件普通,走廊狹長,燈光有些昏暗。
盛懷瑾的房間在四樓。晚飯是簡單的自助餐,人聲鼎沸的餐廳里,他食不知味,目光幾次掃過李疏月所在的那桌。
她吃得很少,只夾了些清淡的蔬菜,很快便放下筷子,和身邊一個女生低聲說了句什么,起身離開了。
那個纖細的背影消失在餐廳門口,盛懷瑾的心也跟著空了一下。一個念頭,如同水底的藤蔓,悄然纏繞上來。他匆匆扒完最后幾口飯,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餐廳。
回到自己房間,同住的王磊正癱在床上打游戲。“累死了,盛哥,晚上打死也不出去了。”
王磊頭也不抬地抱怨。
盛懷瑾含糊地應了一聲,走到窗邊。窗外是基地黑黢黢的后山輪廓。他拿出手機,屏幕的光映亮他有些緊繃的臉。
指尖在屏幕上滑動,猶豫再三,點開了外賣軟件。
篩選,定位。終于找到一家評分尚可、有熱飲的奶茶店。
指尖懸在“芋泥波波奶茶”的圖片上——他記得有次課間,無意中聽到她和同桌女生聊天,提到過喜歡這個口味。
加購。一份。少冰。七分糖。備注欄空著。
手指懸在備注欄上方,指尖微微泛白。心里翻涌著無數個理由,又一一被否決。
“李疏月同學,晚上好。看你晚飯吃得不多,給你點了杯熱飲。”——太刻意。
“同學你好,這是大家湊單點的奶茶,分你一份。”——這個…好像可以?
“請送到408房間。”——不行。
他深吸一口氣,刪掉房間號,重新打字:“請交給408房間的李疏月同學。謝謝。”
屏幕的光刺得他眼睛發酸。那句“大家湊單”的謊言,像根細小的刺。他盯著那行備注看了足足五分鐘,想象著外賣小哥敲開408的門,李疏月接過奶茶時可能出現的表情——疑惑?驚訝?還是…一絲被打擾的不耐煩?
最終,他閉了閉眼,指尖重重劃過屏幕,刪掉了備注欄里所有的字。只留下孤零零的地址和房間號。
下單。支付成功。屏幕彈出預計送達時間:四十五分鐘后。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他坐立不安,在狹窄的房間里來回踱步。
王磊打完一局游戲,抬頭奇怪地看他:“盛哥,你咋了?跟驢拉磨似的轉悠。”
“沒…沒事,有點悶。”盛懷瑾掩飾地走到門邊,“我出去透透氣。”
走廊里靜悄悄的。他像個幽靈,在408房間門口那條短短的走廊上來回踱步。
腳步放得極輕,耳朵豎得老高。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手機屏幕亮起,外賣軟件提示:騎手已取餐,正在配送中。
他猛地站直身體,手心全是汗。幾分鐘后,電梯“叮”的一聲輕響,門緩緩打開。
一個穿著藍色工裝的外賣小哥走了出來,手里提著一個印著奶茶店logo的紙袋。
小哥低頭看著手機,徑直朝著盛懷瑾的方向走來。
盛懷瑾的心跳驟然停止。他幾乎是本能地,在對方快要接近408時,猛地一個轉身,面朝墻壁,背對著走廊,假裝在看墻上掛著的消防疏散圖。他能清晰地聽到外賣小哥的腳步聲停在了408門口,然后是幾下不輕不重的敲門聲。
“您好!外賣!”小哥的聲音在寂靜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盛懷瑾的后背瞬間繃緊。他屏住呼吸。
幾秒鐘后,門鎖“咔噠”一聲輕響,門被拉開了一條縫隙。李疏月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絲剛睡醒的微啞和清晰的疑惑:“外賣?我沒點。”
“是一位姓盛的先生給您點的。”外賣小哥照著訂單念道。
走廊的空氣仿佛凝固了。盛懷瑾死死盯著眼前模糊的消防圖,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姓盛?”她的聲音帶著明顯的疏離和警惕,“我不認識。你送錯了。”語氣干脆利落。
“可是地址和名字都對啊……”
“我沒點,也不認識。麻煩你退回去吧。”李疏雨的聲音冷了下來。接著是門被輕輕關上的聲音,干脆利落。
腳步聲再次響起,外賣小哥低聲嘟囔著“奇怪”,提著袋子走向電梯。電梯門開合的聲音傳來,走廊重新陷入死寂。
盛懷瑾還僵硬地面對著墻壁。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板迅速蔓延。他慢慢地轉過身,背靠著冰冷的墻壁,一點點滑坐到冰涼的地磚上。
他掏出手機,屏幕的光映著他毫無血色的臉。點開外賣軟件,找到那個訂單。
最終,他沒有點取消。只是機械地站起身,挪回自己的房間。王磊已經發出了輕微的鼾聲。盛懷瑾走進狹小的衛生間,反鎖上門。
他拿出那張被揉得皺巴巴的外賣小票,上面清晰地打印著“李疏月”、“408”、“芋泥波波奶茶少冰七分糖”,還有他自己的電話號碼。
他面無表情地,將小票撕成兩半,再撕,再撕……直到變成一堆無法拼湊的碎片。他打開馬桶蓋,手一松,白色的碎紙片飄落,覆蓋在水面上。
按下沖水按鈕,巨大的水流轟鳴聲響起,瞬間將碎片卷走,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空洞的回響。
***
高三的課業像不斷收緊的絞索。盛懷瑾把自己更深地埋進書山題海,試圖用無窮無盡的公式和單詞來麻痹那尖銳的痛感。
然而,眼睛卻像有了自己的意志。無論他如何告誡自己,如何強迫自己將視線釘在黑板或書本上,總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那束目光便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鐵屑,不受控制地飄向那個靠窗的位置。
李疏月低頭寫字時垂下的眼睫,她抬手將一縷碎發別到耳后時露出的白皙側頸……都成了無聲的誘惑。
起初,他以為自己的偷看足夠隱秘。可次數多了,時間久了,那目光便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粘稠感。
9
終于,他撞上了她的目光。
那是一次再尋常不過的課間。李疏月站起身,舒展肩背,目光隨意地掃過教室后方。就那么毫無預兆地,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猝然相撞!
盛懷瑾根本來不及躲閃。他清晰地看到她那雙深褐色的眸子,里面沒有驚訝,沒有疑惑,只有一種冰冷的、毫不掩飾的厭煩,像淬了寒冰的針尖。
她的眉頭極其輕微地蹙了一下,嘴角向下撇出一個不悅的弧度,隨即像拂去一粒礙眼的灰塵般,迅速而嫌惡地移開了視線。
那眼神,比研學旅行那晚隔著門板的拒絕更冷,更鋒利。盛懷瑾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僵在座位上,巨大的羞恥感將他淹沒。
那天晚上回到家,盛懷瑾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他顫抖著手點開手機QQ,進入空間。刷新著。突然,一條最新發布的說說跳了出來。
發布者:李疏月。
沒有配圖。只有一行冰冷的文字:
**【某些人,眼珠子能釘穿人后背了。能不能有點自覺?真的很煩。】**
發布的時間,顯示在十分鐘前。
“嗡”的一聲,盛懷瑾感覺腦子里有什么東西炸開了。
那行字在他眼前無限放大,每一個筆畫都帶著尖銳的嘲諷和冰冷的厭棄。下面很快有了評論。
【誰啊誰啊?這么沒眼力見?】
【還能有誰?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唄!】
【疏月別氣,有些人就是欠收拾!】……
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那些曖昧的指向、心照不宣的哄笑,像無數根無形的鞭子。
他死死地盯著屏幕,臉頰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凈。他猛地將手機屏幕扣在桌面上。
房間里死一般的寂靜。
過了一段時間,他看見她空間里的官宣視頻自嘲的笑了笑:“我原本以為我會很心疼,但是看見別人和她在一起我竟然沒感覺。可能是真的放棄了。我能看見她開心就好了,即使不是我也沒關系。
高三上學期在一種壓抑的沉默中滑行。盛懷瑾徹底將自己縮進了一個無形的殼里,目光不再越界,連呼吸都刻意放輕,生怕驚擾了那個坐在窗邊的身影。
李疏月那條空間說說,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將他徹底隔絕在她的世界之外。
十月底,空氣里開始有了一絲清冽的寒意。盛懷瑾的日歷上,十月二十八日那個數字,被他用紅筆重重地圈了出來。李疏月的生日。
這個日期像一顆頑固的種子,早在他高一得知她名字時就深埋心底,此刻破土而出,帶著不容忽視的渴望。他需要做點什么,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
不是為了回應,不是為了靠近,更像是一種自我救贖,一種對那份洶涌卻無處安放的心意,一個沉默的交代。
他點開購物軟件,指尖在屏幕上滑動,屏幕的光映著他專注而帶著一絲茫然的臉。
送什么?這成了比解一道壓軸數學題更令人煎熬的問題。太貴重的,顯得唐突刻意;太普通的,又怕配不上她。
他翻遍了各種推薦,瀏覽了無數頁面。毛絨玩具?太幼稚。書籍?不知道她的喜好。擺件?似乎缺乏溫度。
他的目光最終停留在一個星空投影藍牙音箱上。深藍色的外殼,點綴著細碎的銀色光點,像濃縮了一片靜謐的夜空。介紹里說,它音質純凈,還能在黑暗中投射出夢幻的星河。
他想,她喜歡聽音樂嗎?或許在某個夜晚,它能給她帶來一絲放松?這個念頭讓他心頭微熱。
下單。等待快遞的日子變得格外漫長。
他反復想象著她收到時的表情,是驚訝?是平淡?還是……一絲被打擾的厭煩?這個念頭又讓他心頭發冷。
生日前一天,他早早地將那個包裝精美的星空音箱,混在一大袋精心挑選的進口零食里——有她偶爾會買的小餅干,有據說女生都喜歡的果干,還有幾包包裝可愛的軟糖。
他特意選在放學后,教室里人走得差不多了,才抱著那個沉甸甸的袋子,心臟在胸腔里擂鼓,一步一步走向李疏月的座位。
她的座位空著,人大概去了衛生間。這給了他一絲喘息的機會。他飛快地將袋子放在她的課桌抽屜里,動作迅疾得像在完成一項秘密任務。
放下的瞬間,他甚至不敢多看那個抽屜一眼,仿佛里面藏著會灼傷他的火焰。他轉身快步離開教室,后背沁出了一層薄汗。
回到家,他守著手機,心神不寧。QQ的提示音每響一次,都讓他的心臟漏跳一拍。
直到晚上九點多,手機屏幕終于亮起,跳出來自那個月亮頭像的消息。
李疏月:【禮物收到了,謝謝。零食太多了,還有那個音箱,很漂亮,音質也很棒。破費了。】
短短一行字,盛懷瑾反反復復看了十幾遍。指尖劃過“音質也很棒”那幾個字,一絲微弱的暖流試圖沖破心口冰封的凍土。她用了“很棒”,不是簡單的“謝謝”。這是不是代表……她至少不討厭?
狂喜的念頭剛剛萌芽,立刻被更深的恐慌壓了下去。他想起了去年。也是生日,他鼓起勇氣送了她一本精裝的畫冊。
幾天后,他也在自己抽屜里發現了一個包裝精美的鋼筆禮盒。是她回贈的。那份回禮當時帶給他的悸動和甜蜜,此刻卻成了沉重的負擔。
他不想讓她覺得是負擔,不想讓她因為“禮尚往來”而費心,更不想讓她覺得……他在期待什么。
幾乎是未經思考,手指已經飛快地在對話框里敲打起來。他必須立刻說清楚。
盛懷瑾:【你喜歡就好!那個…今年不用回禮了!真的!一點零食和一個小東西而已,千萬別放在心上!不想讓你破費![笑臉]】
消息發送出去,他盯著屏幕,呼吸都屏住了。生怕看到“哦,好的”這樣冷淡的回應,或者更糟——沒有回應。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長,屏幕頂端終于顯示“對方正在輸入…”。
李疏月:【嗯,知道了。】
只有三個字,一個句號。沒有多余的情緒,沒有追問,也沒有客套的“那怎么好意思”。像石子投入深潭,只有最初那圈微不可查的漣漪,然后迅速恢復平靜。
盛懷瑾看著那三個字,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緊繃的肩膀垮了下來,心里那塊石頭似乎落了地,卻又在空落落的地方砸出了一個更深的坑。一種混雜著釋然和巨大失落的疲憊感席卷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