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典禮那冗長的流程終于接近尾聲。校長致辭、教師代表發言、優秀畢業生領獎……
盛懷瑾穿著那身熨燙得筆挺卻依舊透著幾分不合時宜的深黑西裝,像個闖入成人世界的蹩腳演員,坐在臺下如坐針氈。
他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始終固執地穿過攢動的人頭和迷離的燈光,鎖定在前幾排那個米白色的身影上。
李疏月穿著一條剪裁簡潔的抹胸小禮服裙,露出漂亮的鎖骨和流暢的肩線,長發優雅地挽起,露出修長的脖頸。
柔和的燈光下,她化了淡妝,平日里清冷的眉眼被勾勒得更加精致,唇上一點恰到好處的嫣紅,讓她整個人散發著一種驚心動魄卻又遙不可及的美。
她安靜地坐著,偶爾側頭和旁邊的同學低語幾句,臉上帶著一種得體的、社交性的微笑,疏離而完美。
冗長的官方儀式終于結束。主持人宣布進入自由交流和拍攝時間。
禮堂里瞬間沸騰起來!舒緩的舞曲背景音樂響起,燈光變得更加曖昧流轉。
空氣中彌漫的離愁別緒被一種更喧囂、更躁動的青春狂歡所取代。學生們像出籠的鳥兒,紛紛涌向禮堂各處,呼朋引伴,尋找著合影留念的對象。
盛懷瑾被裹挾在喧鬧的人流中,像一葉身不由己的扁舟。
他僵硬地站著,目光卻如同被磁石牢牢吸住,緊緊追隨著那抹米白色的身影。
李疏月瞬間成了人群中的焦點。她的美麗和高挑在今晚顯得格外耀眼。同班的女生們嘻嘻哈哈地圍上去,親密地挽著她的手臂,做出各種可愛的姿勢,“咔嚓咔嚓”的快門聲不絕于耳。
接著是幾個平時關系不錯的男生,大大方方地走過去,或并肩,或搞怪,李疏月都配合地露出微笑,落落大方。她甚至還和幾位老師也合了影,姿態從容優雅。
她像一顆被眾星捧月的明珠,在燈光下熠熠生輝,接受著來自四面八方的矚目和靠近。
盛懷瑾也被動地卷入合影的浪潮。王磊和另外幾個兄弟勾肩搭背地湊過來,對著鏡頭齜牙咧嘴。
班上幾個平時還算熟悉的女生也拉著他一起拍了幾張“紀念友誼”。他努力擠出笑容,配合著比出剪刀手,但每一次快門按下,他的眼神都忍不住飄向李疏月的方向。
他的笑容是僵硬的,心是懸在半空的,每一次看到她和別人歡笑合影,心口就像被細小的針扎了一下。
“喂,懷瑾,看什么呢?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王磊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瞬間了然。
用手肘撞了撞他,壓低聲音,帶著促狹的笑意,“嘖,還惦記著呢?想去就去啊!畢業了兄弟,再不沖真沒機會了!”
旁邊的周錚也湊過來,他因為之前和李疏月交往過,此刻眼神有些復雜,但也拍了拍盛懷瑾的肩膀:“是啊懷瑾,磨嘰啥呢?你看人家疏月多受歡迎,你再不去,待會兒她被人拉走了,或者累了走了,你哭都來不及!
走,哥們兒給你壯膽!”說著,周錚和王磊對視一眼,一左一右,半推半搡地把盛懷瑾從人群里往外帶。
“我…我不行…”盛懷瑾喉嚨發干,腳下像灌了鉛。看著李疏月身邊剛剛結束合影、正笑著聊天的幾個女生,他退縮的念頭又占了上風。
“慫個屁!”王磊恨鐵不成鋼地低吼,“你看我!”他不由分說,拉著盛懷瑾就往李疏月那個方向擠過去。人群被他們分開一條縫隙。
李疏月剛送走幾個女生,正微微側身,似乎在尋找什么。就在這時,王磊已經大大咧咧地拉著局促不安的盛懷瑾站到了她面前。
“嘿,疏月!”王磊嗓門洪亮,帶著自來熟的熱情,“畢業快樂啊!你看,咱們班大才子盛懷瑾想跟你合個影,留個念想!給個面子唄?”
他一邊說,一邊把幾乎想把自己縮起來的盛懷瑾往前推了小半步。
李疏月的目光從遠處收回,落在了眼前的兩人身上。看到盛懷瑾時,她的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在看一個普通的同學,那眼神里甚至沒有探究,只有一種禮貌性的等待。
她的目光在盛懷瑾那身明顯不合身、顯得有些緊繃的西裝上掠過,沒有停留。
盛懷瑾的臉“騰”一下燒了起來,火辣辣的。他感覺自己像個被推上舞臺的小丑,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在王磊和陳錚灼灼的目光注視下,在李疏月那平靜到近乎漠然的目光下,他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帶著他自己都覺得的尷尬的聲音:“能…能跟你合個影嗎?”他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視線落在她禮服裙精致的肩帶上。空氣似乎凝固了一瞬。
李疏月看著他,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就在盛懷瑾的心沉到谷底,幾乎要落荒而逃時,她輕輕地點了點頭,紅唇微啟,吐出兩個字:“可以。”
聲音平淡,聽不出喜怒。她甚至沒有多余的動作,只是微微調整了一下站姿,面向了王磊和周錚舉起的手機鏡頭方向。
“好嘞!”王磊立刻響應,仿佛怕她反悔,趕緊舉起自己的手機,“懷瑾,站近點!疏月,看這邊!笑一個!”周錚也立刻掏出手機,準備從另一個角度抓拍。
盛懷瑾僵硬地挪動腳步,站到李疏月身邊。兩人之間隔著一個足以再塞下一個人的、禮貌而冰冷的距離。
他甚至能清晰地聞到她身上傳來的、一種陌生的、清冽昂貴的香水味,這味道霸道地覆蓋了他記憶深處那抹干凈的皂角氣息,提醒著他此刻的鴻溝。他緊張得手心全是汗,身體繃得像塊木頭。
“看鏡頭!看鏡頭!”王磊指揮著,“懷瑾你放松點!疏月笑一笑嘛!”盛懷瑾強迫自己看向王磊的手機鏡頭,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容,卻比哭還難看。
李疏月則配合地看向鏡頭,嘴角彎起一個標準的、弧度完美的微笑,如同精心排練過無數次的面具。
“咔嚓!”“咔嚓!”王磊和陳錚的快門聲幾乎同時響起。“好了好了!”王磊看著手機屏幕,似乎還算滿意。
就在王磊和陳錚放下手機的瞬間,盛懷瑾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手忙腳亂地從自己西裝內袋里掏出了手機。
他的動作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急切和笨拙。他解鎖屏幕,飛快地點開相機,切換到了前置攝像頭。
“李…李疏月同學,”他的聲音因為緊張而發顫,“能…能用我的手機…再…再拍一張嗎?就…就我們倆…”李疏月似乎微微怔了一下,目光落在他舉起的、屏幕對著兩人的手機上。
屏幕里映出她完美無瑕的妝容和他寫滿緊張與局促的臉。
她眼底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言喻的情緒,快得讓人抓不住。
但最終,她還是輕輕頷首,再次將目光投向了小小的手機屏幕。
盛懷瑾的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他努力穩住發抖的手,將手機舉高,試圖將兩人框進鏡頭里。
他靠得比剛才近了一點,手臂幾乎能感受到她禮服裙面料微涼的觸感。他深吸一口氣,按下了屏幕上的虛擬快門鍵。
**咔嚓!**刺眼的閃光燈在相對昏暗的光線下驟然爆發!這是手機前置攝像頭的自動補光。
就在那強光炸亮的瞬間,盛懷瑾的瞳孔猛地收縮。
他透過手機屏幕,清清楚楚地看到,在李疏月近在咫尺、妝容精致的臉龐上,靠近她微微上翹的眼尾處,有一道極其細微、尚未完全干涸的、水光的痕跡!
那道淚痕很淡,幾乎被粉底和眼影遮掩,但在強光的照射下卻無所遁形,像一道無聲的、裂開的縫隙,出現在那張完美無瑕的面具上!
閃光燈熄滅,手機屏幕恢復了正常的預覽畫面。
李疏月臉上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仿佛剛才那道轉瞬即逝的淚痕,只是盛懷瑾極度震驚下的幻覺。
“好了。”她的語氣平淡無波,甚至帶著一絲任務完成的輕松。
說完,便不再看盛懷瑾,目光迅速投向人群,像是在尋找著誰的身影。
盛懷瑾僵在原地,手里緊緊攥著那部發燙的手機,像是攥著自己那顆被碾得粉碎、又被那道淚痕狠狠灼傷的心。
口袋里那個裝著銀杏葉吊墜的絲絨小盒子,此刻尖銳地硌著他的肋骨,帶來一陣清晰的疼痛,無聲地嘲笑著他這場精心準備、最終卻淪為一場卑微乞討的獨角戲。
他看著她迅速轉身,像掙脫了什么束縛,輕盈地朝著某個方向走去,米白色的裙擺劃出一道決絕的弧線,很快消失在人潮里。
留下盛懷瑾一個人,站在喧囂的禮堂中央,像個被遺棄的道具,手里握著那張定格了完美笑容和隱秘淚痕的、冰冷又滾燙的合影。
十年光陰,將鋒利的記憶打磨成溫潤的舊痕。深秋午后的陽光慵懶地透過“愛嬰堡”連鎖母嬰店巨大的落地窗,灑在色彩柔和的貨架上。
空氣里彌漫著嬰兒爽身粉和奶香混合的暖甜氣息。盛懷瑾推著一輛半滿的購物車,在日用品區挑選著嬰兒濕巾。出差路過這座城市,受人之托。
他拿起一包濕巾看了看,又放下。歲月沉淀下的沉穩覆蓋了曾經的青澀。
他推著車,正準備轉向隔壁區域,目光隨意地掃過前方高處的奶粉貨架。
一個穿著柔軟燕麥色針織開衫、淺藍色牛仔褲的身影,正微微踮著腳,伸長了手臂,努力去夠貨架最頂層的一罐進口奶粉。
柔順的長發松松挽在腦后,露出一段細膩的后頸。只是一個側影,卻像一道無聲的驚雷。
李疏月。
時間仿佛在瞬間被抽離。盛懷瑾推著購物車的手無意識地收緊。他看著她夠到那罐印著小熊標志的奶粉,抱在懷里,輕輕吁了口氣。
就在這時——
一個清脆稚嫩、帶著奶味的童音響起:“媽媽!你看我找到的小兔子水杯!粉粉的耳朵!”
一個穿著嫩黃色小毛衣、扎著小辮子的小女孩,蹦跳著跑了過來,撲到李疏月的腿邊,緊緊抱住她的腿,仰起小臉:“媽媽,是這個牌子的嗎?爸爸說要這個小熊!”
“媽媽”兩個字,如同兩把燒紅的錐子,狠狠鑿穿了盛懷瑾的耳膜!
時間,空間,連同呼吸,徹底凍結。
李疏雨低下頭,臉上瞬間綻放出盛懷瑾從未見過的、溫柔如水的笑容。
她寵溺地揉了揉小女孩的發頂:“對呀,就是這個小熊!寶寶真棒,幫媽媽找到杯子啦?我們寶寶是小偵探哦!”
盛懷瑾感覺全身的力氣被徹底抽空。他猛地低下頭,看向購物車里那幾包孤零零的嬰兒濕巾。一種巨大的荒誕感攫住了他。
他幾乎是狼狽地伸出手,抓起那幾包濕巾,胡亂地、用力地塞回了旁邊的貨架上!動作倉促失控,手肘重重撞倒了旁邊一整排嬰兒軟毛牙刷!
嘩啦啦——!
塑料包裝盒滾落的聲音,清脆刺耳!
李疏月和小女孩同時驚愕地抬起頭,循聲看了過來。
盛懷瑾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李疏月的視線。十年光陰的痕跡清晰刻在彼此臉上。
她眼中的驚愕一閃而過,隨即被復雜的洪流淹沒。小女孩好奇地看著他。
盛懷瑾的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極其艱難地扯出一個短暫到幾乎無法捕捉的、比哭更難看的笑容。
然后,他猛地轉過身,推著瞬間空蕩的購物車,逃也似的朝著收銀臺方向大步走去。腳步虛浮踉蹌。
就在他即將拐過貨架轉角,身影快要被吞沒的那一刻,一個聲音,很輕很輕,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清晰地送進他的耳中。
“盛懷瑾。”
他的腳步,猛地釘在原地。
那個聲音頓了頓,似乎在積攢勇氣:“當年空間里…那首《當你》……”尾音帶著一絲極力壓抑,“我…循環了很久。”
盛懷瑾的背脊瞬間繃緊如鐵。他沒有回頭。胸腔里沉寂了十年的心臟,瘋狂地、失控地搏動起來!每一次跳動,都兇狠地撞擊著舊日的傷口,牽扯出尖銳的劇痛。
他依舊背對著她,背脊挺得筆直。過了很久,他才極其緩慢地抬起了右手,對著身后那片曾有過她身影的空氣,輕輕地、幅度極小地揮動了一下。
一個無聲的道別。
然后,他邁開腳步,推著空空如也的購物車,再也沒有絲毫停頓,徑直走出了明亮溫暖的母嬰店大門,一步踏入了外面秋日午后喧囂的人流。
陽光刺眼,他微微瞇起了眼,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一個沙啞的、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的音調,哼著那首刻入骨髓的旋律,從干澀的喉嚨里逸出:
“我想對你說,卻害怕都說錯,好喜歡你,知不知道……”
歌聲破碎,消散在秋風里。像一片在枝頭懸掛了太久、終于安然墜落的銀杏葉,歸于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