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育課自由活動時間,操場一角被籃球拍打地面的聲響填滿,空氣里浮動著塑膠跑道被曬暖的味道。
高二(6)班的男生們占據了半個球場,正鬧哄哄地準備分隊打半場。
盛懷瑾指尖隨意地撥弄著籃球,目光卻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悄然滑向不遠處正低頭整理護腕的李疏月。
她背對著喧鬧的人群,高高扎起的馬尾辮垂在頸后,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頸。深藍色的運動服勾勒出肩背流暢的線條,手臂線條勻稱有力,整個人像一株挺拔的白楊,沒有絲毫瘦弱之感。
盛懷瑾喉結不易察覺地滾動了一下,默默收回視線,指尖下意識地收攏,籃球粗糙的顆粒感硌著掌心。
“來來來,轉球分隊了!”體育委員禹北辰的大嗓門壓過嘈雜,籃球被他重重拍在水泥地上,彈跳著旋轉起來。
十個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顆旋轉的橘紅色球體上。籃球越轉越慢,最終歪歪扭扭地停下,球嘴正對著……盛懷瑾。
然后是謝逐驍、覃硯聲。最后,在籃球幾乎要停轉的瞬間,球嘴微微偏過,指向了李疏月。
“嘖,懷瑾、逐驍、硯聲,再加李疏月,四打三啊!”禹北辰咧嘴一笑,迅速拉攏自己這邊的郭云州和曾慶豐,“我們仨一隊!”
另一隊,人高馬大、體格壯碩如小山的周錚也立刻圈住了鎮止伐和余生意:“行,那我們仨二隊!”
盛懷瑾的心臟猛地跳快了一拍,血液似乎瞬間涌向耳根,又被他強行壓了下去。
他抱著球,目光飛快地掠過自己這組的謝逐驍和覃硯聲——這兩位在籃球場上屬于典型的“重在參與型”。
最后,他看向了李疏月。
她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輕輕“嗯”了一聲,算是確認組隊,然后便走到籃下,安靜地活動著手腕腳踝,仿佛周遭的喧鬧都與她無關。
“懷瑾,靠你了啊!”謝逐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容有點虛。
盛懷瑾深吸一口氣,把球傳給禹北辰他們隊:“老規矩,先進三球贏,輸了換發球。我們先打?”
“走著!”禹北辰接過球,咧開嘴,露出白牙。
哨聲未響,氣氛已然繃緊。禹北辰隊開球,球在郭云州和曾慶豐之間快速傳遞了幾次,試圖撕開防守
。
郭云州一個虛晃,騙過了謝逐驍的防守重心,抓住轉瞬即逝的空檔,球脫手而出,劃出一道低平的弧線。
“唰!”球應聲入網,干凈利落。
“1:0!”
郭云州笑著比了個手勢。
球權轉換。盛懷瑾在底線發球。李疏月繞過鎮止伐的盯防,迅速移動到弧頂附近,舉手示意。盛懷瑾手腕一抖,球精準地傳到她手中。
幾乎是同時,禹北辰高大的身影已經像一堵墻般貼了上來,試圖干擾。李疏月沒有硬抗,她側身護球,目光快速掃過全場。
盛懷瑾心領神會,一個加速反跑甩開曾慶豐,從禹北辰身側的空隙切入籃下。
就在他啟動的瞬間,李疏月的傳球也到了,時機拿捏得分毫不差。
接球,屈膝,蹬地,起跳!盛懷瑾的動作一氣呵成,身體在空中舒展,手腕柔和地一撥。
“唰!”空心入網。
“好球!”
謝逐驍在旁邊喊了一聲。
盛懷瑾落地,目光下意識地投向李疏月。她正微微喘著氣,幾縷碎發黏在光潔的額角,對上他的視線,只是極淡地點了下頭。
那一點認可,卻像火星濺入干草堆,瞬間點燃了盛懷瑾心底的某種沖動。
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在四肢百骸奔涌。防守端,他像影子一樣黏住持球的禹北辰,幾次精準的切球破壞對方進攻節奏。
進攻端,他化身最鋒利的矛。面對曾慶豐的貼身緊逼,他一個迅捷的交叉步變向,身體重心壓得極低,瞬間將對手甩開半個身位,急停,拔起,干拔跳投!
籃球在空中劃過一道近乎完美的弧線,再次洞穿籃網。
“2:1!”覃硯聲激動地喊。
輪到禹北辰隊進攻。他們明顯加強了配合,幾次傳導球耐心地尋找機會。
郭云州在三分線外獲得空位,毫不猶豫地出手,籃球砸在籃筐前沿高高彈起。
籃下頓時一片混亂。禹北辰憑借出色的彈跳力率先起跳,手指堪堪觸到球的下沿。
就在他以為穩操勝券的剎那,另一道身影如炮彈般從斜側方全力升空!
是盛懷瑾!他憑借更強的爆發力,硬生生在禹北辰頭頂將球撥開!
球被覃硯聲幸運地撿到,他慌亂中把球塞給外線的李疏月。
李疏月被郭云州纏住,沒有勉強,手腕一抖,球再次飛向已經擺脫防守、落位在罰球線附近的盛懷瑾。
接球,轉身,面對撲上來的曾慶豐,盛懷瑾沒有任何猶豫,身體微微后仰,迎著防守再次干拔!
禹北辰的封蓋晚了一步。
“唰!”
籃球擦著網兜落下的聲音清脆悅耳。
“3:1!贏了!”
謝逐驍和覃硯聲興奮地擊掌。
禹北辰叉著腰,喘著粗氣,看著盛懷瑾,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驚訝:“我靠!懷瑾你今天吃槍藥了?這么猛!”
汗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往下淌。
“手感好。”盛懷瑾抹了把額頭的汗,簡短回應,目光卻不自覺地瞟向場邊。
李疏月正擰開礦泉水瓶蓋,仰頭喝水,脖頸的線條流暢而優美。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她臉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他心頭那點隱秘的雀躍,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漣漪一圈圈漾開。
“二隊!上!”周錚甕聲甕氣地喊了一句,帶著鎮止伐和余生意走上場。周錚體型壯碩,像一堵移動的墻,鎮止伐則像一輛小坦克,突破起來帶著一股蠻橫的沖勁,余生意則靈活地在外線游弋。
盛懷瑾這邊依舊是四人。球權交換。
周錚隊開球,球傳到鎮止伐手里。他悶頭就往里沖,憑借一身蠻力硬生生撞開謝逐驍的防守,直殺籃下。盛懷瑾迅速收縮補防。
鎮止伐沖到籃下,面對盛懷瑾的封堵,強行起跳上籃!
“砰!”盛懷瑾高高躍起,一個干凈利落的火鍋,直接將球扇飛!
球被李疏月機敏地拿到。她立刻轉身,尋找快攻機會。
盛懷瑾早已心領神會,像離弦之箭般沖向對方半場。李疏月的長傳恰到好處地越過鎮止伐的頭頂。
盛懷瑾穩穩接住,面前只剩下退防不及的余生意。一個輕松的變向過人,兩步踏入禁區,輕巧地挑籃得分。
“漂亮!”
場邊的禹北辰忍不住吹了聲口哨。
接下來的比賽,幾乎成了盛懷瑾的個人表演。隊友們心照不宣,只要有機會,球都會交到他手里。
他在周錚的銅墻鐵壁前靈巧變向,在鎮止伐的野蠻沖撞下穩穩跳投,面對余生意的追防,一個急停后仰,球再次空心入網。
“3:2!又贏了!”覃硯聲激動得跳了起來。
周錚叉著腰,無奈地搖頭:“懷瑾,你這狀態,校隊教練看了都得眼紅。”
鎮止伐也喘著粗氣,甕聲甕氣地說:“臥槽,太猛了今天!”
盛懷瑾微微喘著氣,汗水浸濕了額發,黏在皮膚上。他下意識地再次看向李疏月。
她正用毛巾擦拭著頸后的汗,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側過臉,那雙清冷的眸子望過來,依舊沒什么情緒,但盛懷瑾卻捕捉到她眼底一閃而過的、極淡的訝異和……或許是欣賞?
那短暫的一瞥,像一劑強心針,注入他早已滾燙的血液。
“再來!換我們一隊上!”禹北辰不甘心地招呼隊友。
第三局開打。禹北辰隊憋著一股勁,進攻更加兇猛。
球在三人之間流暢傳遞,幾次導球后,禹北辰抓住覃硯聲防守失位的瞬間,一個加速突破,直沖籃下。謝逐驍補防不及,禹北辰輕松上籃得手。
“1:0!”禹北辰用力揮了下拳。
球權回到盛懷瑾這邊。底線發球。李疏月主動跑過來接應。盛懷瑾將球遞給她。
她接球的瞬間,馬尾辮隨著動作猛地一甩,發梢帶著一絲微涼的觸感掃過盛懷瑾的小臂,一股極淡、極清新的青檸香氣鉆入鼻端。
盛懷瑾心神一蕩。李疏月已經迅速轉身,面對郭云州的防守。她做了一個逼真的突破假動作,在郭云州重心移動的剎那,手腕一抖,球像長了眼睛一樣回傳給外線空位的盛懷瑾。
盛懷瑾接球,屈膝,準備起跳。然而禹北辰的補防快得像一道閃電,瞬間封堵到面前,巨大的壓迫感撲面而來。
盛懷瑾眼神一凜,強行拔起,身體在空中微微后仰,憑借強大的核心力量穩住平衡,手指撥動——“唰!”
籃球劃過一道刁鉆的弧線,越過禹北辰奮力揚起的手指,再次空心入網!
“1:1!”
盛懷瑾落地,感覺腳踝處傳來一絲輕微的酸脹,剛才那記高難度的后仰跳投,落地時似乎踩到了什么不平的地方。
他皺了皺眉,活動了一下腳腕,感覺并無大礙,那點不適很快被扳平比分的興奮壓了下去。
禹北辰隊進攻。曾慶豐利用速度甩開覃硯聲,殺入內線拋投。籃球砸在籃筐上高高彈起。
籃下瞬間成為爭奪的焦點。禹北辰和周錚同時卡住位置。盛懷瑾沒有絲毫猶豫,從弱側全力沖刺起跳!
他憑借出色的彈跳和預判,手指率先觸碰到下落的籃球!
就在他指尖將將撥到球,身體達到最高點開始下墜的瞬間,下方是數條交錯伸起的手臂和擠在一起的身體。
混亂中,他感覺左腳落地時,腳掌外側猛地一滑,仿佛踩在了一顆圓溜溜的石子上,緊接著——“咔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從腳踝處清晰地傳來,并不響亮,卻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扎進盛懷瑾的神經!
劇痛!排山倒海般的劇痛瞬間從腳踝炸開,席卷全身。盛懷瑾悶哼一聲,身體瞬間失去平衡,重重地側摔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籃球脫手滾向一邊。
“啊!”他忍不住痛呼出聲,額頭上瞬間沁出豆大的冷汗,臉色煞白。混亂的爭搶戛然而止。
“懷瑾!”禹北辰離得最近,第一個反應過來,驚呼出聲。
所有人都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問著:“怎么了?”“崴腳了?”“沒事吧懷瑾?”混亂嘈雜的聲音像是隔了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盛懷瑾蜷縮著身體,左手死死地攥住劇痛欲裂的左腳踝,牙關緊咬,試圖將那鉆心的痛楚壓下去。
汗水混著灰塵滑進眼角,一片刺痛模糊的視野里,他看到一雙深藍色的運動鞋分開人群,幾步就沖到了自己跟前。
是李疏月。
她毫不猶豫地在他腳邊單膝蹲下,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
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睛此刻緊緊鎖住他扭曲的腳踝,眉頭蹙起,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切和清晰:“別動!”
她伸出手,指尖帶著運動后的微溫,小心翼翼地避開紅腫迅速蔓延的區域,輕輕按捏著腳踝周圍的骨骼和韌帶,動作異常專業。
盛懷瑾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的力道和探查時的專注。
“骨頭應該沒事,韌帶可能拉傷了,很嚴重。”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周圍的嘈雜,帶著一種讓人莫名安定的力量,“必須馬上冷敷制動。”
她抬起頭,目光掃過圍觀的眾人:“誰去小賣部買幾瓶冰水?再找點能固定的東西,硬紙板或者雜志什么的也行!快!”
“我去買水!”余生意反應最快,轉身就跑。
“我……我去器材室看看!”謝逐驍也趕緊跑開。
盛懷瑾痛得眼前陣陣發黑,汗水浸透了后背的球衣,黏膩冰涼。然而李疏月冷靜的指令和她指尖那點微乎其微的觸碰,卻像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奇異地將那滅頂的痛楚撕開了一道口子。
他看著她近在咫尺的側臉,鼻尖縈繞著她身上淡淡的青檸香混著汗水的氣息,心跳在劇痛的間隙里,不合時宜地、重重地擂動著胸膛。
冰水買來了,用塑料袋裝著。李疏月利落地接過,小心翼翼地敷在盛懷瑾迅速腫起的腳踝上。
刺骨的冰涼暫時壓下了灼熱的劇痛,讓他緊繃的神經稍微放松了一點。
“感覺怎么樣?”李疏月抬眼看他,額角也沁著細密的汗珠。“好……好點了,謝謝。”盛懷瑾聲音有些沙啞。
“試著活動一下腳趾。”李疏月語氣依舊冷靜。盛懷瑾依言,忍著疼動了動腳趾。
“還好,神經沒大問題。”她似乎松了口氣,但眉頭并未舒展,“但傷得不輕,最好去醫院看看。”
場邊,體育老師也被驚動了,跑過來詢問情況。盛懷瑾強撐著搖頭:“老師,我……我坐會兒就好,可能就扭了一下。”
他不想把事情鬧大,更不想像個廢物一樣被抬下去。
隊友們看他臉色慘白,冷汗直流,都勸他別硬撐。禹北辰直接說:“懷瑾,算了,今天就到這吧,你這腳……”
“我真沒事!”盛懷瑾打斷他,聲音因為疼痛和焦急而顯得有些尖銳。
他咬著牙,雙手撐地,嘗試著站起來。左腳剛一觸地,一陣尖銳的刺痛猛地竄上來,他身體一晃,差點再次栽倒。
一只纖細卻異常有力的手及時抓住了他的胳膊,穩穩地扶住了他。是李疏月。她沒說話,只是用力支撐著他身體的重量,清冷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他此刻強忍痛楚的狼狽。
“逞什么強。”她低聲說,語氣聽不出情緒,卻像一根針,輕輕刺破了盛懷瑾強撐的偽裝。
“我……”盛懷瑾張了張嘴,想解釋什么,卻在對上她目光的剎那啞然。那目光深處,似乎有一絲……不贊同?還是別的什么?他分辨不清。
這時,場上的謝逐驍、覃硯聲加上臨時補上的余生意組成的隊伍,在禹北辰和周錚兩隊的輪番沖擊下,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比分迅速拉開。場邊的嘆息和調侃聲斷斷續續傳來。
盛懷瑾看著自己那隊人疲于奔命的身影,看著禹北辰又一個輕松的上籃得分,一股強烈的不甘和某種固執的念頭猛地沖上頭頂。他不能就這么像個廢人一樣坐在這里,尤其是在她面前。
“扶我去場邊。”盛懷瑾吸著氣,對李疏月說,聲音帶著壓抑的顫抖。
李疏月看了他一眼,沒再說什么,只是穩穩地支撐著他,一步一步,緩慢而艱難地挪到旁邊的長凳坐下。
那幾步路,腳踝每一次微小的震動都帶來鉆心的疼,盛懷瑾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一絲鐵銹味。
他坐在冰冷的石凳上,看著場上的局勢。沒有他,三隊幾乎潰不成軍,被另外兩隊輪番“血洗”。謝逐驍和覃硯聲臉上寫滿了沮喪和無奈。盛懷瑾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老師,我想……再試試。”盛懷瑾忽然抬起頭,對著走過來的體育老師說。
“胡鬧!”體育老師眉頭緊鎖,“你這腳還想打球?趕緊去醫務室!”
“老師,我真的感覺好多了,就活動一下,不行我馬上下來。”
盛懷瑾語氣近乎懇求,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瞟向場上。李疏月剛剛被換上場,正抿著唇,奮力追防著曾慶豐。
體育老師看著他倔強的眼神,又看了看場上確實缺兵少將的三隊,最終嘆了口氣:“唉,你……你自己悠著點!感覺不對立刻下來!別拿身體開玩笑!”
“謝謝老師!”盛懷瑾如蒙大赦,撐著凳子就要站起來。左腳剛一用力,劇痛再次襲來,他身體一晃。
一只手臂再次及時伸了過來,扶住了他。還是李疏月。她剛被換下來,額發濕漉漉地貼在頰邊,氣息微喘。她看著盛懷瑾,眼神復雜,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沉默地加大了支撐的力道。
盛懷瑾幾乎是單腳跳著,在李疏月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重新踏入場地。每走一步,左腳踝都像被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反復穿刺,冷汗瞬間浸透了剛干了一點的球衣。場邊和場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有擔憂,有驚訝,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佩服。
“懷瑾,你行不行啊?”禹北辰皺著眉喊。
盛懷瑾沒回答,只是咬著牙,站定在自己隊半場的防守位置,左腳虛點著地,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右腳上,身體微微前傾,擺出一個有些變形的防守姿態。
他喘著氣,汗水順著下頜線滴落在滾燙的水泥地上,瞬間蒸發。
輪到三隊進攻。球在外線傳導,禹北辰隊防得很緊。謝逐驍被逼得有些慌亂,眼看就要失誤,余光瞥見站在三分線外、幾乎被放空的盛懷瑾。他幾乎是病急亂投醫般地把球甩了過去。
球飛向盛懷瑾。他左腳無法蹬地發力,只能盡力踮起右腳,身體別扭地傾斜著去夠球。球入手沉重,他踉蹌了一下才勉強站穩。
防守他的郭云州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他真的能接住,隨即才反應過來要撲上來。
就在這時,盛懷瑾眼角的余光瞥見一道身影從側翼啟動,迅速切入籃下。是李疏月!她利用禹北辰一瞬間的松懈,果斷地空切!
幾乎沒有任何思考的時間,盛懷瑾忍著腳踝撕裂般的劇痛,強行用右腳發力,身體猛地扭轉,用盡全身力氣將球朝著籃下的方向高高拋了出去!
這是一個極其冒險的傳球,弧線很高,速度卻不夠快。
球在空中飛行。李疏月奮力跳起!她伸展的手臂在空中劃出優美的線條,指尖堪堪觸到飛來的籃球,用力向下一撥!
“哐當!”
籃球砸在籃筐前沿,彈了出來。沒能打進。
李疏月落地,回頭看了盛懷瑾一眼。盛懷瑾正因剛才那一下強行發力而痛得彎下腰,大口喘著氣,臉色白得像紙
。她的眼神微微一凝,嘴唇似乎抿得更緊了。
禹北辰隊搶到籃板,迅速發起反擊。周錚接到傳球,憑借體重優勢強打內線,輕松將球放進籃筐。
“換發球!”禹北辰喊道。
輪到三隊進攻。李疏月在底線發球。她目光掃過全場。謝逐驍和覃硯聲被盯得很死。
最后,她的視線落在三分線弧頂處,那個身影——盛懷瑾正扶著膝蓋,艱難地站著,左腳虛點,身體微微搖晃,汗水已經在他腳下的地面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他抬著頭,眼神里卻有一種近乎執拗的專注,牢牢地鎖定了她手中的球。李疏月的動作停頓了極短暫的一瞬。
下一秒,她手腕果斷地一抖,籃球徑直飛向弧頂!
那個位置,是盛懷瑾。
球速不快,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平穩,精準地落向他胸前的高度。盛懷瑾的心臟在那一刻似乎停止了跳動。
他看到了她的眼神,那短暫交匯的一瞥里,不再是純粹的清冷,似乎蘊含著某種極其復雜的東西——信任?鼓勵?抑或只是戰術的選擇?他來不及分辨。
球已到面前。
左腳踝的劇痛如同跗骨之蛆,瘋狂啃噬著他的意志。
然而,一股比疼痛更熾熱的力量從胸腔深處轟然炸開!那是她傳來的球!是她第一次,如此明確地,把球傳給了他!
盛懷瑾猛地低吼一聲,如同受傷的野獸發出的最后咆哮。他完全無視了左腳的存在,將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所有憋在胸口的滾燙情緒,全部灌注在唯一能發力的右腳上!
蹬地!起跳!
身體在劇痛中扭曲著升空,動作因為單腳發力而顯得怪異又笨拙。他跳得不高,甚至有些踉蹌,但眼神卻死死盯住籃筐的方向。
在身體達到最高點、即將失去平衡下墜的瞬間,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球朝著籃筐的方向推了出去!籃球離開指尖,劃出一道低平而絕望的弧線。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隨著那個橘紅色的球體。
“砰!”球重重地砸在籃筐后沿,高高彈起,最終無力地落了下來。沒有奇跡。
盛懷瑾重重地摔在地上,這一次,他再也控制不住,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哼。
汗水混著灰塵模糊了視線,腳踝處的疼痛排山倒海,幾乎要將他吞噬。他蜷縮著身體,大口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全身的神經。
下課鈴聲尖銳地劃破了操場的喧鬧,也宣告著這場慘烈比賽的終結。
“懷瑾!”“沒事吧?”同學們呼啦一下圍了上來,七嘴八舌。盛懷瑾緊閉著眼,緩了幾秒,才艱難地抬起手擺了擺,聲音嘶啞得厲害:“沒……沒事。真沒事。你們……先走吧。”
他拒絕了幾個人想要攙扶的好意,咬著牙,用右腿和手臂的力量,一點點把自己從地上撐起來,單腳跳著挪到長凳邊坐下。
每一步都伴隨著額角滾落的汗珠。人群漸漸散去,帶著運動后的喧鬧和對他的關心。禹北辰拍了拍他的肩:“哥們兒,真別硬撐了,趕緊去醫務室看看!運動會還指著你呢!”周錚也甕聲甕氣地附和了一句。
盛懷瑾只是胡亂地點著頭,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越過散開的人群,搜尋著那個身影。李疏月沒有立刻離開。
她站在幾步開外,手里還拿著那瓶沒喝完的礦泉水。她看著他蒼白如紙的臉,看著他被汗水浸透貼在額角的黑發,看著他因劇痛而微微顫抖的唇線。
她的眼神很深,像平靜湖面下涌動的暗流,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
最終,她只是沉默地走上前,將手里那瓶還剩一半的冰水,輕輕放在了他身旁的石凳上。塑料瓶底與粗糙的水泥凳面接觸,發出細微的一聲“嗒”。
然后,她轉身,馬尾辮在夕陽的金色余暉里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沒有回頭,徑直走向操場出口。
盛懷瑾怔怔地看著那瓶冰水。瓶身凝結的水珠在夕陽下閃爍著細碎的光,緩緩滑落,留下濕漉漉的痕跡。那點清涼的氣息似乎還在。
他慢慢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冰冷的瓶身,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沖上鼻尖,眼眶瞬間熱得發燙。
他死死地低下頭,把臉埋在汗濕的掌心。腳踝的劇痛持續地折磨著他,但更清晰、更尖銳地刺入心底的,是三個星期后那個近在咫尺的運動會。
窗外的天色由熾烈的金紅沉淀為柔和的橙紫,最后被教室明亮的燈光取代。
晚自習的鈴聲早已響過,教室里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和偶爾翻動書頁的輕響。
盛懷瑾坐在靠窗的位置,左腳被笨拙地架在從教室后面拖來的空椅子上,高高腫起的腳踝上覆蓋著剛從醫務室領來的冰袋,冰冷刺骨。
桌面上攤開著一張淺藍色的報名表——“高二年級秋季運動會參賽項目報名表”。
他的目光沉重地落在自己填寫的那一欄:男子200米√男子跳遠√男子4×100米接力√
每一個對勾旁邊,還殘留著他當初落筆時帶著的、不易察覺的飛揚筆鋒,仿佛還能觸摸到幾天前那份躍躍欲試的期待。
他拿起筆,筆尖懸在“男子200米”后面的那個√上,微微顫抖。
冰袋的寒意透過薄薄的校服褲管滲入皮膚,腳踝深處傳來陣陣悶痛,像是在無聲地嘲笑著他的不自量力。
他閉上眼,下午籃球場上那鉆心的痛楚、摔倒時的狼狽、最后那記用盡全力卻徒勞無功的投籃……畫面一幕幕閃過。
最后定格在夕陽下,李疏月沉默著放下那瓶冰水的側影。
筆尖終究沉重地落下,在那三個曾經承載著少年意氣風發的√上,一下,一下,又一下,狠狠地劃上了粗重、凌亂、幾乎要將紙張戳破的黑色斜杠。
力透紙背。每一個斜杠劃下,都像有一把小刀在心頭剜過。劃掉“男子4×100米接力”時,他停頓了一下。
目光下意識地轉向報名表下方,女子項目的那幾欄。他的視線急切地搜尋著,很快鎖定了一個名字——李疏月。
女子跳高√女子4×100米接力√女子800米√
她的字跡清瘦而有力,如同她本人。盛懷瑾的目光在那三個√上流連,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起來。他默默地從筆記本邊緣撕下一小條干凈的紙片。
筆尖懸在紙片上方,猶豫著。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最后卻只凝成了最笨拙、最直白的四個字。
他屏住呼吸,一筆一劃,寫得格外認真:“跳高加油。”字跡依舊是他自己的,卻比劃掉項目時輕緩了許多。
教室里很安靜,只有后排幾個同學低聲討論題目的聲音。盛懷瑾的心跳卻擂鼓般在胸腔里撞響。
他捏著那張小小的紙條,手心沁出薄汗。
他飛快地瞥了一眼四周,確定沒人注意自己這個角落,然后深吸一口氣,左手撐著桌子,忍著腳踝的刺痛,艱難地、盡量不引人注目地單腳站了起來。
他扶著課桌,一步一頓,像蹣跚學步般,朝著前排李疏月的位置挪過去。每一步都牽扯著傷處,冷汗再次浸濕了額發。終于挪到她的課桌旁。
李疏月的桌面收拾得很干凈,書本碼放得整整齊齊。抽屜里,幾本厚厚的習題集占據了大部分空間。盛懷瑾的心跳快得幾乎要沖破喉嚨。
他再次警覺地環顧四周,確認安全,然后迅速地將那張寫著“跳高加油”的小紙條,塞進了抽屜里那本最顯眼的藍色封面的物理習題冊夾頁中。
做完這一切,他像完成了一項重大使命,又像是做賊心虛,立刻扶著旁邊的桌子,更加急切地、一瘸一拐地“跳”回了自己的座位。
坐下時,他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后背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濡濕了一片。
冰袋的寒氣絲絲縷縷纏繞著受傷的腳踝。
盛懷瑾靠在椅背上,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教學樓燈火通明,映照著操場模糊的輪廓。運動會……終究還是來了。
只是,他不再是參與者。他只是一個觀眾。
一個,只為了等待某個瞬間,某個身影高高躍起越過橫桿的瞬間,而存在的觀眾。
他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撫摸著冰袋邊緣凝結的水珠,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
腳踝的疼痛依舊清晰,心底某個角落,卻悄然滋生出一絲微弱而執拗的暖意,如同黑夜盡頭,遙遠天際線透出的、微茫的曦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