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府，寒夜。
五十杖，結結實實，一板子都沒少。行刑完畢，白發蒼蒼的光筑已是氣若游絲，下半身血肉模糊，被打爛的舊棉袍浸透了暗紅的血塊。
昔日清貧卻也清貴的御史府邸，此刻籠罩著死亡般的壓抑。幾個門生故吏手忙腳亂地將昏迷的老大人抬回府中，臉上皆是悲憤與淚痕。府中老仆踉蹌著去請大夫，可這般傷勢，又是沖皇上來的，哪個大夫敢來？敢用猛藥？
半夜，光筑發起了高熱，渾身滾燙，意識模糊不清，傷口在骯臟的衣物下隱隱傳來腐壞的惡臭。沒有名醫敢來，一些悄悄來看的普通郎中也只開了些不痛不癢的退熱藥，無濟于事。
光夫人守著昏迷不醒、氣息奄奄的丈夫，哭得幾乎昏厥過去：“老爺……您醒醒啊……您不能丟下我們啊……這五十杖……您這把年紀……怎么撐得過去啊……”
絕望的氣息，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了這個曾經剛直不屈的家庭。
而在將軍府深處，那看似靜謐的聽雨軒內。
暗三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現在中昕悅面前：“主子，光御史……情況很不好。太醫院無人敢去，民間大夫束手無策，傷口惡化，高燒不退。”
中昕悅的目光從手中一份關于江南米糧收購進度的密報上抬起，眼神驟然變得冰冷如九幽寒冰。早朝血案的消息，她第一時間便已知曉。
“知道了。”她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股凍結空氣的寒意。她提筆，飛快地在一張空白紙上寫下幾味藥名和調配方法，字跡鋒芒畢露，隨即又抽出一張信箋快速寫上幾行字，一并封入一個小巧的玉盒。
“把這個，連同盒底那兩丸‘九轉回春丹’，立刻交給光夫人，只說是‘雪中炭’。告訴她，信里的方子，照著煎，先護住心脈退熱。”她頓了一下，補充道，“你親自去，若有汪家或宮里的人攔路……殺！”
“是！”暗三接過玉盒，沒有任何猶豫。
“還有，”中昕悅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紫禁城的方向，月色勾勒出她冷硬如冰雕的側臉，“讓暗線盯緊北里汪。那五千兩救災銀，他們貪走的每一分錢……”
她停頓片刻，聲音如同淬了毒的尖刀，輕輕落下，卻帶著席卷一切的風暴：“三天之內，我要知道這筆贓銀被熔鑄成銀冬瓜后，藏在汪家哪一個地窖里。同時——讓薛世子‘不經意’地拿到部分糧秣被私賣的憑證。林修渡那邊的糧食不是快到了么？分一部分……‘捐’給北里縣，就用汪有才那個空殼子的名頭去捐！把聲勢給我搞大點！”
“是！主子！”暗三的身影再次無聲融入黑暗。
中昕悅獨自立于窗前，夜風吹動她鬢邊的碎發。光御史血肉模糊、瀕死掙扎的景象在她腦海閃過。
“光大人……您那血淋淋的五十板，不會白挨。”她低語，眸中是山岳般沉重的恨意與堅冰般的冷靜。
“汪家……還有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這筆血債，我會用最鋒利的方式，刻在你們臉上，烙在史官筆尖。”
北風凄厲，卷過空曠的庭院，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將軍府看似依舊沉寂，一道無形的鋒芒已悄然出鞘，直指那盤踞在帝國心臟的毒瘤。而江南囤積的米糧、西北磨礪的刀鋒，都在為這場即將到來的清算蓄勢待發。光御史的悲鳴，只是拉開了更深沉黑夜的序幕。
光御史府上籠罩的陰霾終未散去。幾日之后，京城寂靜的清晨，光府大門緩緩掛上了素白的燈籠，哀傷的訃告隨著冷風飄散——光筑大人，含恨而終。
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卻迅速被無形的權力之手按捺下去。前來吊唁者寥寥無幾，昔日同僚清流或自身難保，或噤若寒蟬。靈堂前，白發蒼蒼的光夫人看著冰冷棺槨中形容枯槁的夫君，連日積壓的悲憤與絕望終于讓她徹底垮了，在送完丈夫最后一程后，便病倒在床，氣息奄奄。
“娘……”光家長子光耀文跪在母親床前，強忍悲痛，“您千萬要撐住……”
光夫人枯瘦的手緊緊抓住兒子，眼神渾濁卻帶著最后的清晰執著：“走……回……北地……回……故土……”那是遠離這骯臟權力漩渦的唯一念想。她不能死在這里，不能死在害死丈夫的皇城根下。
光耀文含淚重重磕頭：“兒子遵命！這就帶您回家！”京中已是龍潭虎穴，留下來遲早會被汪家報復殆盡。必須走！
光家舉家北遷的決定下得倉促而決絕。幾輛簡樸的馬車載著病危的光夫人和簡單的行囊，在幾個忠心仆役和光耀文、次子光耀武的護持下，悄無聲息地駛離了這座埋葬了理想與生命的帝都。曾經門生往來、清談風骨的光府，轉眼間人去樓空，門庭寥落，仿佛在京都的喧囂中沉入水底的泡沫，曾經生活的痕跡將被迅速沖刷抹平。
消息傳入讀書人聚集的酒肆、書齋，悲憤如同野火般燎原。
“光公……死得冤枉啊！”“仗義執言，竟遭此毒手！天理何在？！”“汪家蠹蟲！竊國之賊！”“還有那昏庸之君！偏袒至此！”“上書！我們必須上書！為光公鳴冤！要求嚴懲汪家！”
熱血沸騰的書生們連夜書寫檄文、呈狀，試圖叩響開封府那扇厚重的朱門。然而，他們的悲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頭，砸不起半點水花。開封府衙役面色冷漠地驅散人群：“刁民聚眾喧嘩，誹謗朝廷！再有妖言惑眾者，嚴懲不貸！”
幾個沖在最前、言辭最為激烈的書生被官差抓住，當街杖責，鮮血很快染紅了青石板路。慘叫聲、咒罵聲、求饒聲交織，最終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和圍觀者驚恐的眼神。幾個年輕的學子，為心中信念發出最后一聲吶喊后，便倒在了冰冷的街面上。
血腥的鎮壓讓剩余的讀書人噤若寒蟬。憤怒在胸腔中燃燒，卻找不到出口。京城恢復了表面的秩序，但那份死寂之下，是更深、更壓抑的絕望與恨意。光大人走了，光府空了，連為他發聲的火星也被無情掐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