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府北門,小徑。
一行車馬在昏暗的天色下悄然停駐。中昕悅披著素色斗篷,獨自立于風中等候。
光耀文扶著病弱的母親下了馬車,光耀武緊隨其后。幾日的顛簸加上刻骨的悲傷,讓母子三人更顯憔悴。
“光大人,一路走好?!敝嘘繍偟穆曇粼陲L中顯得有些低沉而鄭重,她朝著光夫人微微頷首致意,“夫人也請節哀,保重貴體?!?/p>
光耀文看著眼前這位曾暗中送來救命藥、又在他們離京時默默送行的將軍府嫡小姐,心中百感交集。他已從暗三口中得知,那些關鍵時刻救命的良藥和暢通無阻的出城路徑,皆出自此女之手。
“多謝中小姐援手……家嚴生前,亦常言中小姐乃非常之人。”光耀文聲音哽咽,“只是如今……家中不幸,恐難以為報……”
中昕悅輕輕搖頭:“光大人風骨,令人敬仰。救人之事,不足掛齒?!彼聪蚰樕n白、病容沉重卻勉力支撐的光夫人,“夫人此去北地,路途遙遠,我已托北地舊部沿途照應,確保夫人安全無虞。抵達后,亦會妥善安置?!?/p>
光夫人渾濁的眼眸望向中昕悅,帶著一絲托孤般的懇求與決絕:“中小姐……老身有一不情之請……”她喘息著,眼神轉向身邊沉默而挺拔的幼子光耀之。“此乃老身幼子耀之……他不善言辭,但一身筋骨從小打磨,武藝尚可,性子也……也最像他父親,寧死不彎……我們此去故土茍延殘喘,前途未卜,若讓耀之隨行,怕也是耽誤了他……”
光夫人艱難地把小兒子往前推了推:“老身斗膽……想將耀之托付給小姐……讓他……追隨小姐左右,做個牽馬墜蹬的小廝也好!望小姐念在他父親一點薄面,收留于他!此子一身血勇,當可……當可為小姐略盡綿力!”
光耀之猛地抬頭,看向母親,眼中閃過一絲震驚,隨即化為堅定,大步上前,單膝跪于中昕悅面前,聲音鏗鏘有力:“中小姐!耀之愿追隨小姐!請小姐收留!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中昕悅目光如炬,審視著眼前這個輪廓分明、眼神堅毅的少年。他跪姿如松,氣息沉穩中帶著內斂的銳氣,確實是個練武的好苗子。她沉默片刻,寒夜的風似乎也凝滯了。
“光耀之?”中昕悅的聲音帶著一絲穿透骨髓的清冷,“我再問你最后一遍,是真心實意跟著我?開弓沒有回頭箭。現在后悔,還來得及跟你母親北上?!?/p>
光耀之抬起頭,目光毫無畏懼地迎上中昕悅:“是!耀之心志已決!絕不后悔!愿追隨小姐,一雪父仇,鋤奸佞,清社稷!”少年的聲音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怒火和純粹的信仰。
“好。”中昕悅終于點頭,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入我門下,必知兩條鐵律?!薄暗谝?,忠誠不二。背叛者,縱使天涯海角,亦必死無赦?!薄暗诙?,克己圖強。我身邊,不留無用之人,不留懦弱之輩?!?/p>
“耀之銘記于心!生死不改!”光耀之叩首,擲地有聲。
“記住你今日的話。”中昕悅抬手虛扶,轉而看向光夫人,“老夫人安心去吧。耀之,我自當安置?!彼〕鲆环庠缫褌浜玫拿苄牛馄た瞻?,遞給光耀之,“此信貼身收好。即刻返回府內收拾簡單行囊,不得驚動任何人。收拾停當后,即來此等候?!?/p>
光耀之接過信,重重點頭:“是!”身影快速消失在夜色中,返回光府取物。
光夫人看著幼子決絕的背影,又望了望眼前沉靜卻蘊含著未知力量的中昕悅,老淚縱橫,深深一福:“中小姐……大恩不言謝……老身……”話語堵在喉中,最終化作一聲沉沉的嘆息,被光耀文攙扶著,重新登上北去的馬車。車輪碾過冰冷的土地,緩緩向北,融入了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
不久,光耀之便背著一個輕便行囊趕來。中昕悅將另一封信遞給他,封上火漆,印上一個不起眼的暗紋。
“這封信,連同你之前那封,一并帶去。今晚便啟程,秘密出城,一路向北,進入北境軍防區,將此信交給北地振威軍都尉謝長風。他會安排你的一切。”中昕悅的聲音如同冰珠墜盤,“此行事關重大,務必謹慎,沿途暗線自會接應?!?/p>
“耀之領命!”光耀之將兩封信仔細收入懷中最貼身之處。
“去吧。待你學成,便是相見之時?!敝嘘繍倱]揮手。
光耀之深深看了中昕悅一眼,似乎要將這位救命恩人、未來主上的身影刻入心底,不再多言,轉身,矯健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通往北城小門的巷陌深處。
回到光府那間臨時棲身的小屋,光耀之才有機會拆開第一封信。借著昏黃的油燈,信上只有短短一行字跡鋒銳的小字:「光耀之,筋骨堅韌,根骨上佳,可堪打磨。善武,可用之?!嘘繍偂?/p>
沒有華麗的詞藻,只有一句精準的評價和一個沉甸甸的信任。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和滾燙的熱血瞬間涌遍光耀之全身,他緊緊攥著信紙,指節泛白,眼中閃動著堅毅的光芒。他發誓,定要在那苦寒之地磨礪出一身本事,成為小姐手中最鋒利的劍,有朝一日斬盡那些魑魅魍魎!他草草收拾了行囊,將信小心放回懷中,熄滅油燈,趁著最后的夜色悄然而出。
聽雨軒,黎明。
暗十的身影如同影子般落于中昕悅身側,聲音帶著一絲疲憊與慶幸:“主子,幸不辱命。開封府下牢里那幾個只剩半口氣的書生,救回來了。用了‘回春丹’和主子賜下的金瘡藥,命是保住了,但傷勢太重,還需時日調理。他們……說什么也要見主子一面,當面叩謝?!?/p>
中昕悅倚在窗邊,看著東方天際泛起的魚肚白,神色淡漠:“人救回來就好。見面?告訴他們,心領了。現在不是見面的時候。”
她轉身,目光幽深:“傳我的話給他們:讀書人之命,不是拿來喂這京都豺狼的。天下之大,困苦處眾,北地無數貧寒子弟尚不知筆墨為何物,此乃爾等心之所向,才之所用之所在。京城這潭死水,不必留戀了?!彼D了頓,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讓他們立刻養傷,傷愈后,即刻出京,設法往北地去。會有人接應安頓。告訴他們——本小姐會在北地,等著與他們并肩,重塑一片朗朗書聲!”
“是!屬下即刻轉達!”暗十領命,身形一閃而逝。
鴛兒端著新沏的熱茶上前,眼眶微微泛紅。她看著自家小姐那挺直的背影在熹微晨光中顯得有些單薄,卻又如同山岳般沉穩堅定。小姐才多大年紀?本該是無憂無慮、賞花吟詩的華年,如今卻要殫精竭慮,救人性命,招攬人才,布局天下,甚至要對抗整個骯臟的朝廷。一股混雜著心疼與崇敬的情緒讓她喉頭發緊?!靶〗恪麄兌颊f,這京城的天……怕是要開始變了吧?”她聲音帶著哽咽。
中昕悅接過溫熱的茶盞,指尖感受著杯壁傳來的暖意,目光卻穿透窗欞,投向那座依然巍峨森嚴的皇城。晨光勾勒著宮墻的輪廓,陰影依舊濃重。
“變?”她輕輕呷了一口清茶,苦澀的芬芳在舌尖縈繞,語氣平淡卻帶著洞悉一切的蒼涼,“欲破陰云暗障,需地動、天傾、血海涌。這點寒風,這點血光……”
她放下茶盞,聲音極輕,卻字字如同烙印在冷鐵之上:“還遠著呢?!?/p>
聽雨軒內,茶香裊裊,窗外寒風漸起。光家的馬車在官道上留下深深的車轍;光耀之的身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急行北上;書生們躺在隱秘的安全之處,心中燃起新的星火;北地,一支暗流正悄然匯聚。將軍府沉寂的外表下,無數細碎的火星正從京都四散,不露痕跡地向著同一個方向——北方,那廣袤而蘊含生機的苦寒之地,匯聚而去。一張更為龐大、根基更為深厚的網,在北風的呼嘯聲中,無聲無息地撒開。而那盤踞在權力頂峰的蛀蟲們,對此茫然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