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漸漸模糊了林耀楓那張因憤怒和得意而扭曲的臉，也覆蓋了林修渡眼中那深不見底的寒意。林府的梅園，沒有梅花，只有枯枝映襯著飛雪，寒冷如同這座宅子里的人心，每一粒雪，都像是無聲的嘲諷，落在林修渡肩頭，等待著一個破冰沸騰的契機。

寒霜封鎖的鎖陽關，銳志如鋼刃；陰冷刺骨的林府梅園，隱忍如待發的弦。

江南·林府深宅

王姨娘亦步亦趨跟著林大和女兒林瑤瑤進了主屋，林瑤瑤又展示了一番她愛父之心，“爹爹，這是瑤瑤親手泡的碧螺春，爹爹嘗嘗可好。”

“好。”

“爹爹，二哥今天又逃課了，私塾夫子罰了他抄論語。”

“這個逆子。”林大力大怒。

“爹爹息怒，瑤瑤已經幫哥哥抄完交給夫子了呢，夫子還夸瑤瑤大義呢。”“乖瑤瑤，不愧是爹的好女兒。”

“可是爹爹，二哥哥逃課出去和那幫紈绔斗蛐蛐，欠了人家一干兩銀子，對方說如果哥哥不還，就要砍了哥哥一只手。可能明天這件事就要傳得滿城皆是了。”

“這個孽障，去把他叫來，老子今天要他好看。”林大力這會兒是真的被氣糊涂了。“爹爹消消氣。”

“老爺消消氣，天色已晚，明天再議，切身已經托人傳給姐姐了，想來姐姐會妥善處理的。”王姨娘在一旁安慰。

“是呀是呀爹爹，女兒也會幫二哥哥好好與人說到的，爹爹就消消氣吧。”

“好女兒，還是你最愛爹。明天找你大娘取五百兩銀子出去和小姐妹買點衣服和吃頓和的。”

“謝謝爹爹，那女兒就不打擾爹爹和娘親的兩人獨處時間啦。”

“小妮子，去吧。”

“晴兒，來讓為夫親一。”“死鬼。”

溫暖的燈光透過主屋描金的窗欞，映出室內模糊糾纏的人影。低笑、喘息與木榻不堪重負的吱呀聲，混雜著窗外漸漸瀝瀝的雨聲，編織成一曲糜爛的樂章。

王姨娘——晴兒——早已將關于林耀華欠下巨債可能累及林府名聲的“小事”，以及關于林修渡像根木頭般杵在梅園任由風吹雪打的消息，都拋在了九霄云外。

此刻，只有林大力那帶著酒氣的、毫無溫情可言的親昵，才是她的天和地。

她當然不喜歡和林大力做那檔子事，但是她想要把整個林府都送給瑤瑤呀。

梅園深處，大雪不知何時已化為刺骨的寒雨。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狠狠抽打在林修渡的身上、臉上。

他單薄的舊棉袍瞬間濕透，沉重地貼著皮膚，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冷的刺痛，仿佛要將他的骨髓都凍結。

頭發黏膩地貼在蒼白的臉頰和脖頸上，雨水匯成冰冷的溪流，沿著眉骨、下頜、僵硬的頸項不停流淌，最后滲進凍得麻木的領口。

但他依舊一動不動。

如同一塊早已吸飽水分的、冰冷堅硬的磐石，深深嵌入這泥濘濕冷的院落中心。

林耀楓那充滿狎玩與侮辱意味的要求——“胯下之辱”、“舔鞋底”——如同淬毒的冰錐，反復戳刺著深埋的記憶。

不是他心無波瀾，而是那早已凍結的心湖深處，被強行封存的劇毒烈焰，在這一刻的冷雨澆灌下，反而開始發出無聲的嘶鳴，將每一寸冰層都灼燒出細密的裂紋！

他的目光穿過冰冷的雨幕，落在主屋窗戶上那晃動扭曲的、令人作嘔的人影上，又掃過通向府門的方向——那里是禁錮母親的冰冷壇罐所在。

最終，這目光停留在泥濘的腳下。

雨水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積蓄成小小的、渾濁的洼。一滴渾水滴落其中，蕩開圈圈漣漪，又迅速被更多的雨水無情打碎。

這混沌污濁的水坑，像極了這座華麗的林府，像極了這渾濁的世道！

就在他仿佛要與這冰冷的石徑融為一體時——

風雨驟急處，一方靛青色、繪著幾枝斜逸寒梅的油紙傘，悄無聲息地移來，穩穩地停在了他的頭頂，瞬間隔絕了那傾盆而下的、幾乎要穿透骨髓的冰冷雨水。

雨點擊打傘面的沙沙聲，瞬間清晰起來。

林修渡微微動了動僵硬得幾乎失去知覺的脖頸。

抬眸。

傘下之人，穿著一身不起眼的藏藍色細布棉裙，面容素凈，眼角已有細紋，但眼神卻沉靜得如同古井寒潭，正是一向掌管中昕悅江南部分暗線事務的“金娘子”。

她臉上沒什么多余表情，只有一絲幾不可察的嘆息：

“林公子，何必執著至此？昨日之日不可留。”聲音不高，卻穿透雨幕，清晰地落在林修渡耳邊。

林修渡凍結的喉結微微滾動了一下，沾滿雨水的長睫顫動，像被雨水打濕的蝶翼。他看著金娘子，眼中有瞬間的恍惚，隨即化為一種深刻的復雜情緒。他微微躬身，聲音因寒冷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卻依然清晰地吐出：“謝……金娘子援手。”一句謝，不只是為這把傘，更是為她一直以來的照拂與那位遠在京城的“主子”。

“暗一、暗二已攜主子的最新令喻到了。”金娘子聲音平淡無波，仿佛在談論天氣，“此處已非久留之地，骨灰盒之事，我既應下，三日內必定原封不動送至公子手上，置于安穩潔凈之處。”她的目光銳利地掃過林修渡濕透的身軀和蒼白的面容，“當務之急，主子的交代，才是正途。公子心中當有計較。”

“骨灰盒”三個字，像一把滾燙的鑰匙，猛地捅進了林修渡心中那把劇毒烈焰形成的熔爐！他猛地閉了一下眼睛，將其中翻涌奔騰的巖漿強行壓下。再睜開時，那片深潭里翻滾的瘋狂恨意已化為更為凝練、更為沉寂、足以焚毀一切的黑暗決心。

他對著金娘子，深深一揖到底，雨水順著他的動作滑落，滴入腳下的泥水洼：“金娘子之恩，渡銘記于心。請轉告主子，渡……斷不敢有負所托！”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帶著冰水淬火般的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