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林府大喪。張氏終因長子之殤與家族劇變的沉重打擊,在內宅悄然病逝。一場草草操辦的喪事,淹沒在江南連綿的陰雨中,甚至連昔日交好的夫人們,也因避諱林家連串丑事,前來吊唁者寥寥。
而就在張氏頭七剛過,林府正堂之上,一場無聲卻又翻天覆地的權力交接已然完成。新的家主金印,由林大力在兩位強忍著驚懼的族老見證下,顫顫巍巍地遞到了林修渡手中。觸手是冰冷的金屬質感。林修渡面無表情地接過,目光掃過堂下噤若寒蟬的管事、掌柜們。那目光平淡,卻帶著掌控一切的深沉威壓。林大力被恭敬卻又極其疏離地“請”進了后院最幽靜清雅的“頤和堂”。重重仆役看守,名義上安享清福,實則是無比精致的銅墻鐵壁。
府門緊閉。林家,徹底換了天。
“去,把府門打開?!绷中薅砷_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廳堂。管家一個哆嗦,連忙親自去開門。初冬清冷的空氣涌入沉悶的廳堂。林修渡走到門前,負手而立,望向庭院。院中那幾株曾經只有林瑤瑤能欣賞的珍品墨梅正打苞,孤零零地立著。“傳令,”他聲音沉穩,不容置疑,“第一:廢除林家現有一切營生管理細則,舊制文書一律封存。”“第二:江南三十二處織染工坊、綢緞莊,七日內盤點完畢,擇機出手?!薄暗谌鹤冑u所得款項,連同府庫金銀,九成九,盡數投入——”他略一停頓,目光仿佛穿透層層屋宇,望向北方陰沉的天空:“購糧?!薄安挥嫵杀?!囤積糧食!米、麥、豆……凡能入口耐儲之糧,見者即收!倉庫不夠,就地征用!人手不夠,高薪招募!”整個廳堂死一般寂靜!所有人都懵了!織染綢緞是林家根基!變賣根基產業去買糧?還要不計成本?!新家主瘋了嗎?!但看著林修渡那毫無波瀾、卻冷硬如鐵的眼神,無人敢質疑半句。林修渡沒有解釋,只留下最后一句:“明日此時,本家主要看到第一批糧食入庫?!鞭D身,頭也不回地走向曾囚禁他幼年無數日夜的西偏院——如今,是這座府邸的心臟。庭院空曠,雨絲細密。林家如大船上最后的腐朽巨木已被拆卸,一艘新船的龍骨正于無聲中重新鋪就,船頭的方向,不再是江南錦緞的煙柳繁華,而是滾滾麥浪下無聲醞釀的時代風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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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的冬,陰冷刺骨,空氣仿佛都凝滯著令人窒息的壓抑。將軍府聽雨軒內,燈火通明,卻驅不散那一室沉重的藥味和無形的枷鎖。
“小姐,東西都備齊了,按您吩咐,從西邊角門送走了三撥迷惑眼線的假車隊,明面上護送您的車隊也‘張羅’好了?!兵x兒壓低聲音,神色凝重。窗外風聲嗚咽,如同催命的號角。
中昕悅斜倚在暖榻上,未施粉黛,臉色是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唇瓣毫無血色。昔日清冷的雙眸此刻暗淡無光,仿佛蒙上了一層灰翳。她身上蓋著厚重的錦被,床邊矮幾上放著煎好的藥,氣味苦澀濃烈。她并非真的沉疴在身,但此刻這副形容枯槁的虛弱之態,卻比真病入膏肓者更令人心驚。
“嗯?!彼曇粑⑷?,帶著氣弱游絲的空洞感,“‘離魂散’的藥效還剩一個時辰。太醫……該來了吧?”她所說的“離魂散”,乃是一種江湖罕見的奇藥,服下后十二個時辰內能使人脈象呈現出油盡燈枯之態,臟腑俱衰,即便是經驗老到的太醫也難辨真偽,代價便是之后數月內氣血確實會異常虛弱。
“快了?!兵x兒擔憂地看著她,“小姐,您這樣硬抗藥力,太傷根基了……”
中昕悅輕輕闔上眼,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冰冷的弧度:“傷身,總好過……賠上性命和謀劃?;实邸⑻?、還有東宮那條毒蛇……他們不給我活路,我便自己造一條路。江南……必須去。”洪水將至,時間緊迫,將軍府已成牢籠。
果然,不久后府門喧嘩。太醫院的劉院判奉皇命而來。老太醫花白胡須顫抖,搭上中昕悅那看似柔若無骨、實則被暗衛以特殊手法封穴的手腕,凝神細診良久,臉色越來越凝重,最終化為一片深深的嘆息與惋惜?!懊}象……如游絲斷弦,時隱時現,臟腑之氣衰敗已極……沉疴難起啊……”劉院判的聲音帶著對天妒紅顏的唏噓,“將軍節哀,老朽……盡力也只能開些固本培元、聊盡人事的方子罷了?!?/p>
消息傳開,震動朝野。中大將軍府嫡長女,那位曾以棋局攪動京都風云、絕艷驚才的中昕悅,竟纏綿病榻、藥石無醫!
皇帝在御書房聽聞奏報,神色平靜無波,只道:“可惜了……傳朕旨意,賜下宮中秘庫珍藏的人參、靈芝,務必……悉心救治。”言語中那點帝王虛偽的“仁慈”,冰冷得如同殿外凜冽的寒風。
九皇子府。“王爺,太醫院的劉院判確診,中小姐確系沉疴難起,命不久矣。”管家江叔躬身回稟。周祁滄一身月白常服立于窗前,聞言俊美妖冶的眉眼間并未有半分波動,只是指間把玩的玉骨扇頓了一頓,發出細微的聲響?!芭??”他聲線慵懶,帶著一貫的漫不經心,“我那‘素未謀面’的未婚妻啊……”他尾音微揚,意味不明,“江叔,你親自去一趟將軍府,按禮制送上份厚禮,人參、鹿茸、雪山蓮……挑貴的送。代本王問候一句?!薄笆?。”江叔退下。
將軍府內。中明遠親自接待了江叔和再次復診的劉太醫。江叔送上九王府沉重的禮匣,傳達著周祁滄表面無可挑剔的關切。他看著床上氣息微弱得如同隨時會熄滅的燭火般的少女,心中微嘆。劉太醫再次診脈后,也只能沉重搖頭。離開將軍府,江叔回稟:“王爺,中小姐氣息微弱,面色青灰,絕非作偽。劉太醫斷言,恐……就在這三五月之間了?!敝芷顪嫜凵裎㈤W,最終揮了揮手:“知道了,下去吧?!彼D身望向窗外飛雪,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幾近于無的弧度。也好……省了他一番手腳。這個礙眼的婚約,似乎不用他再費心了。一個將死之人,何必浪費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