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破曉時,他闖入一個規模不大的驛站,強行用身份令牌征用了驛站里腳力最強健的一匹老馬。那馬鬃毛雜亂,顯然許久無人好好照料,但骨架尚在,透著困頓之地磨礪出的幾分野性。驛卒被他的煞氣驚得大氣不敢出,哆嗦著送出馬和一點粗糙硬冷的干糧。
馬匹帶來了短暫的速度,卻引來了新的麻煩。
進入靠近恒郡的地界,風雪陡然加劇。狂風卷著鵝毛大雪,天地一片混沌,官道上厚厚的積雪讓老馬每一步都深陷其中,呼哧呼哧噴著濃郁的白氣,前進的節奏被迫拖慢。更棘手的是沿途官卡隘口明顯增多。
離京才一日一夜,京都那雙無處不在、充滿陰謀的眼睛似乎已察覺了什么。
在一處陡峭山坡下的隘口,七八個穿著半舊皮襖、配著制式腰刀的精壯漢子懶洋洋地守在道旁燒火烤食,目光卻如同鷹隼般銳利地掃視著每個過往行人。他們的站位隱成合圍之勢,絕非尋常兵丁。
暗五放緩了馬速,用臟污的雪水抹了一把臉,盡力掩蓋眉宇間的凌厲。然而,剛靠近,一個頭領模樣的漢子便按著腰刀上前兩步,呵斥道:“站住!大雪封境,路引勘合!”
暗五眼皮都沒抬,佝僂著背,聲音沙啞含混,模仿著邊境商販的粗鄙口音:“軍爺行個方便,家里老母病危,趕回去見最后一面……”他伸手入懷,做出掏東西的樣子。對方的目光果然被吸引過去。
就在這一瞬!
暗五腰腹驟然發力,雙腿猛夾馬腹!老馬吃痛,一聲嘶鳴,驟然前沖!同時,他左手閃電般一揮,一把粗糙的鐵砂摻雜著路上捏起的堅硬雪球狠狠甩向最近兩人的面門!
“哎喲!”“攔住他!”
慘叫聲和厲喝響起!暗五右手的馬鞭帶著破空銳響,狠狠抽在一名試圖撲上來扭扯馬韁的漢子手腕上,“啪”的一聲脆響伴著骨頭可能碎裂的悶哼!老馬受驚,四蹄奮力蹬踏雪地,帶著暗五硬生生撞開前方兩名不及完全阻攔的兵丁,沖上了隘口的斜坡!身后傳來氣急敗壞的怒吼和兵器抽出的冷光。
暗五伏低身體,伏在馬頸后,任由冰粒般的雪粉和刀鋒般尖銳的寒風抽打在背上。他能感覺到身后有箭矢射來的破空聲,但很快被風聲淹沒。快!只能更快!
接下來的行程,如同在一張無形的追殺網上亡命跋涉。官道成了死亡陷阱,他不得不一次次冒險闖入山林野徑。枯枝在疾馳中抽打著身體,留下道道血痕。冰寒刺骨的溪流也只能策馬硬趟而過,凍得人幾乎失去知覺。干糧早已吃盡,饑寒交迫之下,他竟能在策馬疾馳中俯身薅一把枯草塞入口中咀嚼!苦澀的草汁混著冰碴子咽下喉嚨,勉強支撐著幾近枯竭的體力。
抵達恒郡柳河鎮范圍時,第二日的黃昏正被無盡的黑暗吞噬。坐下的老馬口吐白沫,最后一聲悲鳴,轟然倒在鎮外覆蓋冰雪的泥沼里,再也沒能站起來。暗五從馬背上滾落,濺起一片骯臟的雪泥。他趴在冰冷的雪地上,眼前陣陣發黑,臟腑翻江倒海,凍傷的四肢沉重得像灌滿了鉛水。
但那股支撐他的意念如同不滅的鬼火,掙扎著從泥濘中爬起。他看都沒看那倒斃的忠實戰友最后一眼,拖著近乎油盡燈枯的身體,跌跌撞撞沖向黑暗中那片隱約透出燈火的鎮子輪廓。
小姐……只有最后一天了!
柳河鎮只是個雞犬相聞的小地方。大雪之夜,街上行人寥寥。暗五強撐著最后一點清明,以近乎搶劫的姿態一把揪住一個縮著脖子回家的漢子,聲音已經嘶啞得聽不出原調:“采薇……神醫采薇……在哪?”
那漢子被他布滿血絲、如同野獸般的眼神和渾身散發出的濃重血腥氣嚇得魂飛魄散,雙腿一軟:“……柳……柳河邊……梅林……獨一戶……”話音未落,暗五已松手,如鬼魅般循著他指的大致方向撲入更深的風雪中。
鎮外柳河蜿蜒已成一片冰封之地。在一片靠近河岸稀疏的梅花林中,果然孤零零立著一座茅屋。屋檐低矮,被厚厚的積雪壓彎了腰,窗口隱隱透出一點昏黃溫暖的光暈。風雪吹過梅枝,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幾片倔強的花瓣被風卷著,落在寂靜的雪地上。
希望,仿佛就在眼前。暗五猛地吸了一口氣,灌入肺部的寒氣如同燒紅的刀子,但足以讓他暫時驅散沉重的疲憊。他一步步走向那間茅屋。
剛踏進簡陋的院子,腳下一塊看似普通的石板似乎微微下陷了一寸。
不好!暗五瞳孔驟縮!
一股微甜的、帶著奇異草香的氣息猛地從旁邊幾叢看似枯萎的灌木下騰起!幾乎是眨眼間便彌漫開來,濃稠如粉色的紗霧。
毒瘴!
暗五想也不想,從懷中抓出一個小巧的白瓷瓶,用牙齒咬掉瓶塞,將里面僅存的三顆“解毒丹”如同吞糖豆一般,不管不顧地全數倒入口中!丹藥苦澀辛辣的藥力猛地炸開,暫時壓住了肺腑間那股突然升起的麻痹感。
趁著藥力瞬間爆發的勢頭,他如同炮彈般轟然撞向茅屋那扇薄弱的木門!
“砰!”
木屑紛飛。門閂斷裂的聲音異常刺耳。屋內景象瞬間映入眼簾。
一個女子背對著門口,跪坐在一片暖和的蒲團上,正專注地看著面前一只小小的紅泥火爐,爐上吊著一個同樣紅泥的砂銚。氤氳的水汽和淡淡的藥草香氣彌漫在狹窄的空間里。她長發隨意披散,只用一根枯樹枝挽了個斜髻,背影有種與世隔絕的疏離沉靜。
巨大的破門聲并未讓她驚慌失措。她甚至沒有回頭,只是微微側了側臉,露出一段白皙但帶著風霜痕跡的頸項,聲音平和得近乎冷清,仿佛只是在詢問一個不經意的訪客:“破我藥圃機關,又撞壞我的門。你這人,很吵。”
火光映著她半邊臉頰,竟是一張年輕的臉,看不出具體年歲,眉目間只有一種被天地山川浸潤過的疏淡與蒼茫,與京都里那些精心修飾的美麗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