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五顧不上細看。連續(xù)晝夜奔命的疲憊、體內(nèi)新舊傷勢的翻涌、強行催谷內(nèi)力的虛浮以及那“解毒丹”藥力激起的反噬感，如同無數(shù)條冰冷的毒蛇咬噬著他的意志和身體。強撐的精神在看到目標(biāo)的一剎那出現(xiàn)了一絲致命的松懈。他再也支撐不住，“噗”地噴出一小口暗沉發(fā)烏的淤血，整個人向前踉蹌兩步，單膝重重地跪倒在鋪著草席的地面上，砸起一股草塵。

但他沾血的手仍倔強地指向門外方向，抬起頭，血紅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張疏淡的臉，喉結(jié)滾動，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嘶啞破裂的胸腔里強行擠出來的，帶著濃重血腥氣的絕望和不容拒絕的兇戾：

“我家主子……豫郡！石縣！中昕悅！中箭……牽機引……將死！求你……救她！”

“牽機引”三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第一次讓那跪坐的身影微微一震。

她慢慢轉(zhuǎn)過了身。

柳河鎮(zhèn)的雪，似乎小了一些。

簡陋的茅屋之內(nèi)，暖爐的微光在神醫(yī)采薇臉上搖曳不定，勾勒出一張被風(fēng)霜揉皺又被寧靜磨淡的面龐。她眉間那道細褶像被無形刻刀鐫刻過，目光沉如幽潭，里面沉淀的東西遠比那張看不出年歲的臉孔厚重。

暗五“牽機引”三個字砸出來時，她轉(zhuǎn)過身的動作很慢，仿佛在拂拭久蒙塵埃的記憶薄片。當(dāng)暗五那后半句帶著兇戾的“求你救她”沖出口時，采薇唇角扯起一道極淡的弧度，近乎嘲弄。

“中大將軍府的？權(quán)傾朝野？”她的聲音清得像溪水流過石縫，“京都的血，流的還少么？沾染再多權(quán)力富貴，還不是一樣要腐臭敗壞？”她目光掠過暗五撐在地上的手臂，那里舊傷翻卷，又被凍裂，暗紅的血與泥污凍成一片紫黑，“看你這架勢，不請自來，是想‘請’還是想‘綁’？先說好，貧道云游慣了，脾氣又差，更不愛去那腌臜富貴處湊熱鬧。”

暗五喉頭滾動，吞咽下翻涌的血腥，額角青筋暴跳。他猛地站起，高大的身影在山羊皮鋪就的屋頂投射下巨大的陰影，幾乎籠罩住盤坐的采薇。那股浴血殺出重圍的煞氣在逼仄的空間里驟然炸開，如同血海撲面！他一步踏前，居高臨下，沾滿凍泥雪水的巨掌探出，鷹爪般抓向采薇看似脆弱纖細的肩頸！

“得罪！為救主上，得罪便得罪了！”聲音沙啞，帶著斬斷一切后路的決絕！

然而，就在他指尖即將觸碰到她麻衣的瞬間，采薇身體不動，只抬起一只手腕，似慢實快，如同春水中無意浮起的一段柔柳，輕輕地拂搭在暗五擒來的那只手的小臂上。食指與中指的指尖，極其精準(zhǔn)地、不輕不重地壓在了他臂上一處深可見骨的陳年舊傷上。

那動作輕飄飄的，不帶絲毫殺氣，卻比鋼刀加頸更讓暗五渾身巨震！

那是一處他早年隨中將軍在關(guān)外苦寒之地留下的暗傷，每逢陰冷蝕骨或力竭之時便劇痛鉆心，是他自己都視為血肉枷鎖的頑疾。神醫(yī)的指尖帶著爐火的微溫，一觸之下，卻像一束冰針刺入骨髓深處，那被強行壓制在氣血深處的陳年痛楚轟然引爆！瞬間蔓延整條手臂！

暗五悶哼一聲，動作凝滯了半息。僅僅是這半息的空當(dāng)，采薇搭在他臂上的指尖如同點水的蜻蜓，又滑向手腕內(nèi)側(cè)的一處穴位，輕輕一按。

一股奇異的感覺如同電流般竄遍暗五全身！不是劇痛，而是難以言喻的酸、麻、脹！仿佛全身剛剛還在奮力奔跑的筋肉、凝聚的力量，被瞬間抽走了筋骨！擒拿的力道頓失！那只沾滿血污的手離采薇的肩還有一寸，卻再也無法寸進！

暗五眼中第一次真正露出了駭然。這不是武者的功夫，這是對人身氣血、筋骨、乃至痛癢沉疴了如指掌。

她的面龐呈現(xiàn)出一種紙灰的色澤，嘴唇的青紫迅速蔓延。

萬幸神醫(yī)采薇現(xiàn)身。

她望見中昕悅面相的剎那，拂塵墜地——正是師父預(yù)言中那個身纏紫氣、未來將問鼎天下的命格。

神醫(yī)眼中射出奇異的光芒：“牽機引？竟讓貧道等到輔佐這等天命的時刻了！”

“拂塵墜地！”這四個字在鴉雀無聲的破敗藥堂內(nèi)，帶著難以置信的沉重感砸落在地。那柄跟隨神醫(yī)采薇多年的拂塵，象征她心如止水、洞悉生死的法器，此刻靜靜地躺在沾染血污和塵土的冰冷地板上，像一個驟然中斷的句點。

神醫(yī)采薇那雙常年平靜無波、洞悉世情的眼眸，此刻如投入巨石的深潭，激蕩開驚濤駭浪。

她死死盯著中昕悅那張灰敗如紙、死氣彌漫的臉龐，視線似乎穿透了那層瀕死的蒼白，看到了更深層、更令人心神劇顫的景象——那一縷在預(yù)言中糾纏了無數(shù)個日夜、宛如沉睡巨龍般的煌煌紫氣！雖被惡毒的“牽機引”重重裹挾，黯淡近無，卻仍在命懸一線的淵藪邊緣，如深海暗流般倔強涌動，昭示著它不死不滅的磅礴命格！

正是師父窮盡心血推演，臨終前耗盡最后一絲氣力告誡她務(wù)必等待的那個天命！

“牽機引？”采薇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腔調(diào)，像是千年古井被投入火種，瞬間蒸騰出狂瀾，“竟讓貧道等到輔佐這等天命的時刻了！”

這句話不再是喃喃自語，而是一聲宣告，一聲足以刺破絕望死寂的金石之音。

她眼中的光芒不再是驚駭，而是驟然點燃了焚盡一切的狂熱火焰！那是對命中注定的劫數(shù)的應(yīng)戰(zhàn)，對曠世奇毒的征服欲，更是對一個足以撬動天下棋局的無上命格所產(chǎn)生的、近乎瘋狂的使命感！

時間就是懸在刀尖上的細絲！

采薇猛地蹲下身體，動作快得只在空中留下殘影。

她完全無視了地上污穢的血跡和草藥殘渣，冰冷的指腹閃電般搭上中昕悅腕脈。

那脈搏微弱如風(fēng)中殘燭，每一次搏動都仿佛被無形的絲線牽扯、勒緊，隨時要斷絕！脈象混亂不堪，一股陰寒邪毒之氣盤踞心脈，正以驚人的速度侵蝕臟腑、消融生機，更夾雜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鎖死骨髓的詭異牽引力——這便是牽機引！它在焚燒生命本源的同時，仿佛無形之手，要將靈魂都拖拽向永寂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