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雨軒內,那枚沉重的墨玉棋子落定的余音仿佛還在回響。窗外,府門外的喧囂咒罵如同無法隔絕的背景噪音,一聲聲撞擊著冰冷的空氣。
中昕悅指尖劃過冰冷的棋坪邊緣,目光穿透緊閉的窗欞,投向巍巍宮闕的方向。“‘深信不疑’?‘閉門思過’?”她低聲重復著那兩道冰冷的旨意,唇角勾起一抹極淡、卻淬滿寒霜的冷笑,“好啊……真好!天家如此盛情,執(zhí)意要亡我將軍府……”
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鴛兒屏住呼吸,看著小姐那驟然銳利、如同雪原孤狼的眼神。
“——那便亡個干凈!”中昕悅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與無匹的掌控力,清晰地砸在寂靜的房間里,“父親一世忠勇,豈能陷于這唾面自干的境地?不是要解甲歸田嗎?我中家成全他這曠世清名!”她猛地轉身,衣袂帶風,指向窗外洶涌的怒罵聲浪:“他們不是要一個‘干凈’的將軍府嗎?不是畏懼我中家這柄‘國之利器’嗎?那就讓開大門!讓這柄利刃……徹底歸鞘!我倒要看看,當北狄的鐵蹄真的踏破邊關,踏碎他們的太平幻夢時,這些高高在上的‘忠臣良將’,誰還敢拿著那把卷了刃的刀,擋在這……風雨飄搖的社稷之前!”
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同冰凌擊玉,帶著一種洞悉災難的預言力量,讓鴛兒的心猛然揪緊!小姐這是……在點一把焚天的火!一把可能燎原卻也可能會焚盡自身的火!
“傳令!”中昕悅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
給暗三:“即刻行動!讓那些清流‘明燈’,給我照一照那些藏在暗處、操縱民意的鬼影!彈劾的折子,不必再指向將軍府‘清白’,而是——質問戶部歷年撥付北境軍餉的巨額缺口流向了何處!質問兵部調撥軍械名錄與北境實際存庫是否相符!矛頭直指主管倉、度、金、衛(wèi)四部的幾位侍郎及背后之人!他們想要將軍府死?那我就讓他們先嘗嘗什么叫釜底抽薪!”(指向太子核心班底的利益鏈)
給暗七:“第三把火,燒向‘源頭’!你不是擅長造勢嗎?調動所有暗線,在城外和市井間散布一個‘事實’:陛下身邊有奸宦,已被北狄重金收買,此次構陷將軍府實為狄人‘斷翼’之計,意在拔除我朝北境柱石,為來年春暖花開、騎兵南侵掃清障礙!”
給暗五:“備車,我要親自去見老太君!有些‘故事’,是該由老人家親自講給該聽的人了。”她眼中寒光一閃,意指那個檀木匣中的東西。
“小姐!”鴛兒聽得心驚肉跳,卻又為小姐這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布局感到一絲膽寒的振奮。“按計劃行事!”中昕悅斬釘截鐵,“記住,此刻起,將軍府的門,不再是盾牌,而是……讓所有人都看清——是誰,親手為敵人撬開了國門的缺口!”
北郡入云,桃源乍現。
車輪碾過官道,在初冬的北方曠野留下深深的轍印。
光夫人半倚在厚實的棉墊上,身上裹著中昕悅贈予的狐裘,幾日來服用那些藥性溫和卻極有效的丸藥,原本蠟黃的臉色竟奇跡般透出些許紅暈,連咳嗽都減輕了許多,眉宇間的愁緒也散了大半。
“娘,您氣色好多了。”光耀武欣喜地道。光耀文撩開車簾向外望去,目光越過光耀武的肩膀,帶著一路積累的沉重與驚奇。
數日的跋涉,早已遠離了京城那片喧囂與壓抑的泥潭。
初離京城時,途徑的城鎮(zhèn)大多死氣沉沉——衣衫襤褸的流民蜷縮在寒風中,衙役兇神惡煞地催逼著少得可憐的稅糧,官道上時不時能瞥見被草席匆匆覆蓋的尸骸……一片末世蕭條的景象。
然而,當馬車終于踏入北郡地界,一道無形的界限似乎被瞬間跨越!空氣驟然變得清冽干燥,天空呈現出一種高遠純凈的蔚藍。
沿途所見村落屋舍整齊,雖簡樸卻堅固。
田壟收割后的秸稈堆放有序,預示著豐年的余糧。
官道上車馬井然,多是運送皮毛、藥材、糧食的商隊,護車的鄉(xiāng)勇雖不如京軍光鮮,但人人精神飽滿,眼神警惕銳利。
“大哥,這里……不像在打仗啊?”光耀武忍不住探出頭,看著不遠處一座頗具規(guī)模的集市,人頭攢動,叫賣聲隔著幾十米都清晰可聞,貨物琳瑯滿目:新鮮的牛羊肉、堆積如山的土豆白菜、厚實的皮毛、甚至還有打磨鋒利的農具鐵器!這在京城附近根本不可能大量看到。秩序井然,不見流民乞丐。
光夫人也好奇地撥開車簾一角,驚嘆道:“好熱鬧,耀文啊,那攤子上好像有賣現烙的胡餅,聞著真香!給娘買兩張來?”
光耀文心中疑竇叢生。這北境傳聞苦寒貧瘠、兵戈不斷,怎會如此富庶安定?“好!”他按下心頭驚疑,跳下馬車,叮囑道:“二弟,照顧好娘親,我去去就回。”
就在光耀文奔向集市攤鋪時,一陣急促而整齊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五、六名身著邊軍制式皮甲的騎士,策馬直奔光家的馬車而來!為首一人肩披玄色披風,身姿挺拔,眼神銳利如鷹。
光耀武神色一凜,立刻擋在車門前,手按上腰間佩劍,沉聲喝問:“來者何人?!”他心中警惕:是盤查?還是……另有所圖?畢竟三弟光耀之投奔中昕悅的事,是絕密!
為首的騎士勒住韁繩,戰(zhàn)馬人立而起,發(fā)出一聲長嘶,隨即穩(wěn)穩(wěn)停住。騎士動作干凈利落地翻身下馬,對著馬車方向抱拳行禮,聲音洪亮清晰:“在下北郡振威軍副將——鳳之還!奉北境副帥中俊宇中將軍之命,特來迎接光夫人及兩位公子入城!”
“中俊宇中將軍?”光耀文剛好捧著熱騰騰的胡餅回來,聽見這個名字,腳步一頓,目光銳利地看向鳳之還,“不知這位中將軍的尊上……”
鳳之還似乎早料到有此一問,臉上露出一絲恭敬的笑意:“正是威震北疆、坐鎮(zhèn)鎖陽關二十載的中正南中老將軍之子!”
中正南!鎮(zhèn)守北境二十余載的老將!這北境,竟是將軍府勢力滲透如此之深的地盤?!
光耀文與光耀武對視一眼,心頭巨震!中昕悅的援手,竟是來自于此!難怪她說這里是歸途!難怪她讓他們一路小心留意!她早已為他們鋪好了退路,甚至為他們找到了一處遠離京畿風暴眼的……桃源?還是另一處即將卷入更大風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