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彌漫在鼻尖，冰冷而熟悉。沈冬至的意識在黑暗中沉浮，如同溺水的人。高熱的浪潮一次次將她吞沒，身體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骨頭縫里都透著酸疼。混亂的夢境光怪陸離：童年時孤兒院冰冷的床鋪，韓廷鏡片后失望的眼神，譚仲霖跳躍如閃電的思維軌跡，顧景云那雙燃燒著怒火的、仿佛要將她吞噬的深邃眼眸…還有那個充滿暴戾和掠奪意味的吻，唇瓣上的刺痛感異常清晰。

“不…”她在昏迷中無意識地發出一聲細微的囈語，眉頭緊緊鎖著，像是在抵御著什么巨大的痛苦。

病房里光線昏暗，只有墻角一盞壁燈散發著柔和的光暈。寬大的病床邊，顧景云高大的身影陷在沙發里，姿態卻不再是以往那種掌控一切的松弛，反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和…疲憊。

他換下了那身被沈冬至掙扎時弄皺的昂貴西裝，只穿著一件質地柔軟的深灰色羊絨衫，領口微敞，露出線條利落的鎖骨。他手肘撐在膝蓋上，雙手交握抵著額頭，目光沉沉地落在病床上那個蜷縮在白色被褥里、顯得格外嬌小脆弱的身影上。

醫生的話還在耳邊回響：“高燒39.8度，急性肺炎前期癥狀，嚴重疲勞過度，身體透支到了極限…再晚一點送來，后果不堪設想。”后果不堪設想…這幾個字像針一樣扎在顧景云心上。

他從未想過，那個在談判桌上冷靜如冰、在拍賣場上鋒芒畢露、甚至敢在他面前潑酒挑釁的沈冬至，身體里竟然藏著如此巨大的隱患。她就像一根繃緊到了極限的弦，外表光鮮鋒利，內里卻早已不堪重負。而他剛才那場失控的暴怒和掠奪…無疑是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煩躁感再次涌上心頭。他厭惡這種失控的感覺，厭惡自己竟會被一個女人影響到如此地步。他應該憤怒，應該報復，應該讓她為算計他付出慘痛的代價！可是…看著她此刻蒼白脆弱、毫無生氣的臉，那些暴戾的念頭卻像被堵在了胸口，無處發泄，反而化成了更深的、難以名狀的憋悶。

“水…”病床上傳來一聲微弱沙啞的囈語。

顧景云身體一僵，幾乎是瞬間就抬起了頭。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站起身，走到床邊。床頭柜上放著溫水壺和杯子。他動作有些生疏地倒了半杯溫水，試了試溫度。然后，他俯下身，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穿過沈冬至的后頸，將她微微托起。

她的身體很燙，柔軟得不可思議，帶著病中特有的脆弱感。發絲掃過他的手臂，帶來一陣細微的癢意。顧景云的動作不由自主地放得極輕，仿佛捧著一件稀世珍寶，生怕用力一點就會碎掉。

杯沿輕輕碰到沈冬至干裂的唇瓣。她本能地微微張開嘴，小口小口地啜飲著。溫水滋潤了喉嚨，她緊蹙的眉頭似乎舒展了一點點。

喂完水，顧景云并沒有立刻放下她。他維持著這個姿勢，低頭看著懷中的人。壁燈柔和的光線勾勒著她精致的側臉輪廓，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脆弱地垂著，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褪去了平日的鋒芒和算計，此刻的她，安靜得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的情緒悄然在顧景云心底滋生。不是征服欲，不是占有欲，而是一種…想要守護這份脆弱的沖動。這個念頭讓他自己都感到心驚。他顧景云，什么時候需要守護別人了？

就在這時，昏迷中的沈冬至仿佛感受到了某種不安，無意識地往他懷里縮了縮，額頭輕輕抵在他堅實的胸膛上，像一只尋求庇護的幼獸，發出一聲模糊不清的囈語：“…媽媽…冷…”

顧景云的身體徹底僵??！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澀而悸動。這聲無意識的呼喚，像一把鑰匙，猝不及防地撬開了他心底最堅硬的角落，露出了里面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柔軟。他從未聽人提起過沈冬至的家人，更不知道她的童年。但這一聲帶著哭腔的“媽媽”和“冷”，像一根刺，瞬間刺破了她所有的偽裝，暴露了她內心深處最深的孤獨和渴望。

他抱著她的手臂不自覺地收緊了一些，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滾燙的身體。另一只手，鬼使神差地、極其笨拙地、輕輕地拍撫著她的后背，如同安撫一個受驚的孩子。動作生澀而僵硬，卻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溫柔。

時間在寂靜的病房里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深沉的墨藍逐漸轉為灰白。沈冬至的高熱似乎在藥物的作用下開始緩緩退去，呼吸也變得平穩了一些，只是依舊緊緊抓著顧景云胸前的羊絨衫衣料，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顧景云就這樣抱著她，維持著這個姿勢，在昏暗的光線里坐了整整一夜。他沒有合眼，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懷中的人。一夜的守候，如同一種無聲的洗禮。他心中翻涌的暴怒和報復欲，被這漫長的、只有她微弱呼吸聲陪伴的時光，一點點消磨、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深沉、更為復雜的情愫——混雜著懊悔、探究、一種難以言喻的憐惜，以及…一種連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悸動。

當清晨第一縷微弱的晨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灑入病房時，沈冬至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睛。

意識如同潮水般緩慢回籠。消毒水的氣味，白色的天花板，還有…身下溫暖堅實的觸感？她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視線逐漸聚焦。

然后，她對上了一雙深邃得如同古井的眼眸。

顧景云。

他就坐在床邊，依舊維持著那個半抱著她的姿勢，下巴上冒出了淡淡的青色胡茬，眼底帶著顯而易見的血絲，神情疲憊，卻異常專注地看著她醒來。四目相對，空氣仿佛瞬間凝固。

沈冬至的大腦有片刻的空白。昨晚辦公室里的沖突、那個暴戾的吻、以及自己昏迷前的記憶碎片瞬間涌入腦海！緊接著，她意識到自己此刻竟然被他以一種近乎擁抱的姿勢圈在懷里！

巨大的羞恥感和被侵犯的憤怒瞬間席卷了她！她猛地掙扎起來，想要脫離他的懷抱，聲音因為虛弱而嘶啞，卻充滿了尖銳的抗拒：“放開我！”

顧景云的手臂下意識地收緊了一瞬，隨即又立刻松開。他看著她瞬間豎起的尖刺和眼中毫不掩飾的厭惡與戒備，心頭那點剛剛升起的、陌生的柔軟情緒瞬間被刺得生疼，隨之涌上的是一股被誤解的煩躁和昨夜積壓的憋悶。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間帶來強烈的壓迫感，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吧蚨?，你就是這樣對待你的救命恩人？”他的聲音冰冷，帶著壓抑的怒火。他守了她一夜，喂水，安撫她的噩夢，結果換來的是她醒來后如同看洪水猛獸般的眼神？

沈冬至撐著虛弱的身體坐起來，靠在床頭，拉緊被子，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張蒼白卻寫滿倔強的臉。她冷冷地看著他，眼神如同冰封的湖面：“救命恩人？顧少真是抬舉自己了。如果不是你，我還不至于躺在這里?！彼穆曇籼撊酰瑓s字字如刀。

“你！”顧景云被她的話堵得胸口發悶，怒火再次被點燃，卻又無從發作。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眼神復雜地盯著她：“好，很好。沈冬至，你夠狠，也夠硬?！彼平徊?，俯視著她，聲音低沉而危險，“但你別忘了，我們之間的賬，還沒算完！”

沈冬至毫不畏懼地迎視著他：“顧少想怎么算？東郊的地，寰宇拿得名正言順。至于其他的…”她頓了頓，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顧少想玩，我奉陪到底。只是，下次顧少想動手之前，最好先想想，我沈冬至，到底是你能隨意揉捏的金絲雀，”她的目光驟然變得銳利如刀，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顧景云心上，“還是你通往更高處，必須踩穩的…臺階！”

“臺階？！”顧景云瞳孔驟縮，像是被這句話狠狠刺中了心臟！昨夜守候時心底那點悄然滋生的、連他自己都未曾理清的情愫，被她這句冰冷絕情、帶著赤裸裸利用關系的“臺階論”瞬間擊得粉碎！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怒和一種更深沉、更尖銳的痛楚瞬間席卷了他！

他死死地盯著她，眼神變幻莫測，最終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帶著毀滅氣息的幽暗。他猛地直起身，不再看她一眼，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向門口，背影僵硬而決絕。

“沈冬至，你會后悔的！”冰冷的話語如同最后的宣判，隨著他摔門而去的巨響，回蕩在空曠的病房里。

沈冬至看著他消失的方向，緊繃的身體終于松懈下來，無力地靠在床頭。她抬手，指尖輕輕碰觸了一下依舊隱隱作痛的唇瓣，那里似乎還殘留著昨夜那個暴戾吻的印記。

心防依舊堅固，但昨夜昏迷中那點模糊的、不屬于冰冷算計的溫暖觸感，卻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堅硬的心湖深處，漾開了一絲極其微弱、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漣漪。

臺階？是的。但顧景云這塊臺階，似乎比她預想的，要燙手得多。而他眼中最后那抹受傷與暴怒交織的復雜情緒，竟讓她心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