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的宮燈被風掀得獵獵作響,岳媛踩著自己被拉長的影子往前走,青布鞋底碾過階前的碎玉,發(fā)出細碎的聲響。這聲音讓她想起生母教她寫字時,筆尖劃過宣紙的沙沙聲,那時生母的手還沒被藥汁泡得發(fā)腫,握著她的手在宣紙上寫“平安”二字,墨跡暈染開來,像兩朵溫柔的云。
引路的小太監(jiān)走得極快,灰藍色的袍角掃過地面,帶起細小的塵埃。岳媛瞥見他腰間掛著的玉牌,上面刻著“儲秀宮”三個字,邊緣已被摩挲得光滑。她想起岳府的門房也有塊類似的木牌,只是材質粗劣,遠不及這玉牌溫潤。
“姑娘走快點,姑姑可等不得。”小太監(jiān)回頭催促,聲音里帶著不加掩飾的不耐煩。他的眼角有顆小小的痣,讓岳媛忽然想起去年冬天,那個被柳氏發(fā)賣到莊子上的小廝,眼角也有顆同樣的痣,臨走前還塞給她一包生母愛吃的梅子。
轉過抄手游廊,前殿的輪廓漸漸清晰。檐角的銅鈴在風中搖晃,發(fā)出清越的聲響,卻驅散不了周遭的壓抑。岳媛深吸一口氣,空氣中飄來淡淡的墨香,混雜著龍涎香的味道,這兩種氣味撞在一起,竟生出一種莫名的銳利,像極了柳氏藏在寬袖里的銀簪。
邁進殿門的瞬間,岳媛下意識地垂下眼簾。冰涼的地磚透過薄薄的鞋底傳來寒意,讓她想起祠堂里的青石地面。殿內很靜,只聽見筆尖劃過紙張的輕響,還有燭火偶爾爆出的噼啪聲。
“來了?”管事姑姑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岳媛抬頭,看見她坐在一張梨花木桌后,面前鋪著一張明黃色的紙,旁邊放著一方硯臺,墨汁在硯臺里泛著深沉的光。
“是。”岳媛輕聲應道,目光落在桌上的紙筆上。那紙的質地細膩,比她在岳府用的最好的宣紙還要順滑,紙上已經寫了幾行字,筆力遒勁,一看便知是男子所書。
“聽說你識字?”管事姑姑拿起一支狼毫筆,蘸了蘸墨汁,筆尖的墨滴落在宣紙上,暈開一個小小的黑點。
岳媛的心微微一緊,她想起柳氏曾說過,女子無才便是德,不許她在人前顯露識字。可此刻,她若是說不識字,恐怕又會招來責罰。“略通一二。”她謹慎地回答,指尖不自覺地攥緊了袖口。
管事姑姑挑了挑眉,將筆遞給她:“那就替我抄錄這份名冊吧。”
岳媛接過筆,只覺得筆桿冰涼,比她平時用的竹筆重了許多。她定了定神,開始在宣紙上抄寫。筆尖在紙上移動,留下一行行娟秀的字跡,她寫得很慢,生怕寫錯一個字。眼角的余光里,她看見管事姑姑正盯著她的字,眼神復雜,像在審視一件待價而沽的瓷器。
抄到一半時,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伴隨著女子的嬌笑聲。岳媛的筆尖頓了頓,一滴墨落在紙上,弄臟了一個“李”字。她心里一慌,連忙用指尖去擦,卻越擦越臟,那團墨漬像朵迅速綻放的墨花,在紙上肆意蔓延。
“喲,這不是新來的秀女嗎?”一個穿著紫色宮裝的女子走了進來,鬢邊插著一支金步搖,走路時發(fā)出叮咚的聲響。她身后跟著兩個宮女,個個眉眼低垂,大氣不敢出。
岳媛認得她,是前些日子在太液池邊見過的李才人。她的目光落在岳媛手中的紙上,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笑:“這字寫得倒是清秀,只可惜,心不夠靜。”
管事姑姑連忙起身行禮,臉上堆起諂媚的笑:“才人怎么來了?”
李才人沒理她,徑直走到岳媛面前,拿起那張被弄臟的紙,用涂著蔻丹的指甲點著那團墨漬:“這么點小事都做不好,還想留在宮里?”
岳媛的指尖微微顫抖,卻強作鎮(zhèn)定:“是臣妾無能,請才人責罰。”她故意加重了“臣妾”二字,想看看李才人的反應。
果然,李才人的臉色變了變,她沒想到這個看似不起眼的秀女,竟會如此大膽。“你倒是有幾分膽識。”她冷笑一聲,將紙扔回桌上,“不過,在這宮里,膽識可不是什么好東西。”
說完,她轉身就走,金步搖撞擊的聲音越來越遠。岳媛看著她的背影,手心已經沁出了冷汗。她知道,自己這是又得罪了一位貴人,往后的日子,恐怕會更加艱難。
管事姑姑看著李才人離去的方向,長舒了一口氣,然后轉向岳媛,眼神里多了幾分異樣:“你倒是沉得住氣。”
岳媛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收拾著桌上的紙筆。她知道,在這深宮里,沉默有時是最好的武器。
走出前殿時,夜色更濃了。宮燈的光暈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像一張巨大的網。岳媛抬頭望向天空,月亮被烏云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一小角,散發(fā)著微弱的光。她摸了摸心口的玉佩,冰涼的觸感讓她稍微安心了些。
回到西所,青竹正焦急地在門口徘徊,看見她回來,連忙迎了上去:“小姐,您可回來了,我擔心死了。”
岳媛對著她笑了笑,笑容里帶著一絲疲憊:“我沒事。”
走進房間,那三個秀女已經睡下,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岳媛走到自己的床前,坐下,看著窗外的夜色。她知道,從踏入這宮門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已經改變,往后的每一步,都必須小心翼翼,否則,隨時可能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燭火搖曳,映著她的臉龐,那雙清澈的眼眸里,此刻多了幾分堅定。她輕輕撫摸著那半塊云紋玉佩,在心里默默地說:“娘,我會活下去的,一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