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蘇若棠在顧府偏院的銅盆里絞了把熱毛巾。
水蒸氣糊在臉上,她望著銅鏡里自己眼下淡淡的青影——這一夜她合眼不過兩個時辰,賬本上的“速除”二字在腦海里燒出個洞,連夢境都被染成了血色。
前世老賬房墜崖那日,她跪在雪地里哭到喉嚨發啞,如今想來,那些雪怕是早被人染過了。
“阿棠?!鳖櫝幹鄣穆曇魪拈T外傳來,帶著晨起的沙啞,“爹在演武場等我們?!?/p>
蘇若棠攥著毛巾的手緊了緊,指節泛白。
她將虎符塞進衣襟最里層,瑪瑙貼著心口,涼得像塊冰。
推開門時,顧硯舟正倚著廊柱擦刀,九環刀在晨霧里泛著冷光,他見她出來,立刻把自己的狐皮披風解下來往她肩上裹:“夜里下了霜,你穿這么薄?!?/p>
蘇若棠觸到他指尖的涼,想起昨夜他守在門外的身影——他說“你睡,我替你看著”,可她知道,這鏢師出身的少年哪能真睡踏實,窗紙上他的影子動了半宿。
顧府演武場飄著松木香。
顧天雄正揮著柄九環刀,刀風卷起滿地松針,連石桌上的茶盞都被帶得輕晃。
聽見腳步聲,他收刀入鞘,刀身與鞘口相擊的脆響驚飛了檐角的麻雀:“坐。”
蘇若棠將賬本推過去時,指腹擦過“速除”二字,像是又觸到前世老賬房冰涼的手。
顧天雄的粗指撫過圖上的終南山標記,忽然冷笑:“暗影?
三年前我押西域貢品時,在敦煌見過這標記?!八麖膽牙锩鰝€油皮紙包,展開是半枚殘缺的銅印,”當時有商隊被劫,我追了三十里,從劫匪身上搜的?!?/p>
銅印上的紋路與賬本上的暗紋嚴絲合縫。
蘇若棠的呼吸陡然一滯:“這是......”
“幽冥?!鳖櫶煨蹖~印扣在桌上,“江湖傳聞里的陰曹,專做殺人越貨、栽贓嫁禍的買賣。
我當年問過敦煌老卒,說這勢力的主子從不露面,只通過信鴿傳令——和你們遇襲的手法像不像?“
顧硯舟的手按在刀柄上,指節繃得發白:“所以那些黑衣人不是普通殺手,是幽冥的死士?”
“死士?”顧天雄嗤笑一聲,端起茶盞抿了口,“死士哪舍得用這么多。
我聽說幽冥養著支’暗樁‘,平時是貨郎、雜役、甚至官宦家的廚子,關鍵時刻才咬人的?!八麙吡搜厶K若棠攥緊的虎符,”那瑪瑙是引子,他們要確認你拿到了賬本?!?/p>
蘇若棠只覺后頸發涼。
前世她被養母設計成替身時,身邊的丫鬟、嬤嬤,可曾也有這樣的“暗樁”?
她捏著虎符的手松開又攥緊:“顧叔,能找到他們的老巢么?”
顧天雄將茶盞重重一放,茶水濺在賬本邊緣:“我派去終南山的暗衛昨日傳回消息,老賬房的莊子后有個地窖,藏著半車西域香料——香料里夾著密信?!彼麖男渲忻鰪埣垪l,“地址在西城破廟后的青石板下,你們現在去,我讓阿福帶五個護院跟著?!?/p>
“不用?!碧K若棠按住紙條,“人多眼雜,我們兩個去更快。”她抬眼時目光灼灼,“我等這一天,等了兩輩子?!?/p>
顧天雄盯著她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笑了:“像你娘。”他拍了拍顧硯舟的肩,“護好她,若有閃失......”
“爹?!鳖櫝幹鄞驍嗨?,抽刀出鞘又迅速收回,刀光晃得蘇若棠瞇了眼,“我九環刀認的主,誰也傷不著。”
西城破廟的青石板縫里長著衰草。
蘇若棠蹲下身,指尖摸到第三塊石板的缺口——和顧天雄說的分毫不差。
她屏住呼吸,石板下的鐵盒落了層灰,掀開時揚起的塵霧里,隱約能看見幾卷羊皮紙。
“是賬本。”顧硯舟湊過來,指尖劃過羊皮紙上的字跡,“這是波斯文,我在西域鏢隊學過兩句......”他突然頓住,抬頭時眼里像燒著團火,“上面寫著‘玉錦閣’?!?/p>
蘇若棠的手猛地一抖。
玉錦閣,她前世至死都沒見過的家門,此刻竟以這樣的方式撞進眼簾。
她展開羊皮紙,最上面的那頁畫著個纏枝蓮紋的玉佩——和她貼身戴著的半塊,正好能拼成完整的并蒂蓮。
“阿棠,小心!”
顧硯舟的喝聲驚碎了廟里的寂靜。
蘇若棠只覺后頸一涼,轉身時看見七八道黑影從梁上躍下,刀刃反射的冷光刺得她睜不開眼。
顧硯舟的刀已經出鞘,九環相撞的脆響里,他將她護在身后:“退到香案后!”
蘇若棠踉蹌著后退,后腰撞在積灰的香案上。
她看見顧硯舟的刀光如電,砍翻兩個黑衣人,卻有更多人從廟門涌進來。
為首的黑衣人摘下面巾,左臉有條蜈蚣似的疤痕:“交出東西,留你們全尸?!?/p>
“做夢?!鳖櫝幹勰税炎旖堑难?,刀身又劈翻一人。
蘇若棠這才發現他左肩滲著血,暗紅的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像極了前世她心口的那灘。
她摸向袖中的短刀——這是昨夜顧硯舟塞給她的,說“防萬一”,此刻刀柄上還留著他掌心的溫度。
“都住手!”
震耳欲聾的斷喝從廟外傳來。
顧天雄提著軟劍沖進來,身后跟著二十多個持棍的護院。
他的軟劍纏住疤臉人的刀,反手一絞,刀刃“當啷”落地:“敢動我顧家的人?”
疤臉人瞳孔驟縮,轉身要跑,卻被顧天雄一腳踹翻。
護院們一擁而上,將黑衣人按在地上。
顧硯舟踉蹌著扶住蘇若棠,她這才發現他的刀鞘上多了道深痕——若不是這刀替他擋了一下,此刻受傷的該是胸口。
“審?!鳖櫶煨鄄亮瞬羷ι系难?,“用你們幽冥的法子審。”
半個時辰后,疤臉人癱在廟角,嘴里吐著血沫:“我們......只聽‘先生’的......他說玉錦閣的余孽......不能活......”
蘇若棠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余孽?
她才是玉錦閣的真千金,而滅門的余孽,該是那些躲在陰影里的老鼠!
她蹲下身,盯著疤臉人渾濁的眼睛:“先生是誰?”
“不......不知道......”疤臉人突然劇烈抽搐,嘴角溢出黑血。
顧天雄的眉峰一挑:“毒牙。”
蘇若棠站起身,晨霧不知何時散了,陽光透過破窗照在她臉上。
她摸出懷里的虎符,瑪瑙在陽光下紅得刺眼——這不是催命符,是她的戰旗。
“阿棠。”顧硯舟扯下衣襟替她擦手,指腹碰到她掌心的血珠,“疼么?”
“不疼。”蘇若棠望著廟外的天,嘴角揚起個極淡的笑,“我疼了兩輩子,現在該他們疼了?!?/p>
顧天雄將羊皮紙收進鐵盒,遞給蘇若棠:“這些我讓人連夜抄錄,明日就能給你。”他拍了拍她的肩,“你娘當年也這樣,被人堵在鋪子里時,她站在柜臺后,眼睛亮得像星子?!?/p>
蘇若棠攥緊鐵盒,眼淚突然涌出來。
她想起前世閉眼時的不甘,想起重生那日在相府后院聽見的調笑聲,想起顧硯舟護著她狂奔時的心跳——原來她不是無根的浮萍,她有姓,有家,有要討的血債。
“顧叔?!彼亮瞬裂蹨I,“明日我要去終南山?!?/p>
“我陪你。”顧硯舟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顧天雄望著兩個年輕人的背影,又看了看廟外漸亮的天。
他摸出懷里的銅印,指腹撫過“幽冥”二字——有些陰曹,該見一見太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