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卯時三刻,蘇若棠對著銅鏡理了理月白衫子的領口。
腕上玉鐲碰在妝奩邊沿,發出清響——這是昨日陳夫人宴后硬塞給她的“見面禮”,此刻倒成了最好的掩護。
“阿棠,早膳備好了。”春杏在門外輕聲喚。
蘇若棠應了一聲,指尖卻在鐲面上輕輕一按。
前世此時,她正捧著林婉兒的繡繃在廊下等,線團滾進泥里都不敢吱聲;今生她要去的,是西市最熱鬧的糖畫攤。
街角的梆子聲比往日多敲了兩下。
蘇若棠繞過賣胭脂的挑子,便見小六蹲在槐樹下,正用草棍兒撥拉著腳邊的糖畫模具。
他今日穿了件洗得發白的青衫,袖口還沾著沒擦凈的糖漬,見她過來,立刻把草棍兒一扔,咧嘴笑出一口白牙:“蘇姑娘可算來了,小的等得脖子都長了三寸。”
“昨日說的事,可愿幫我?”蘇若棠直入主題。
她昨日在陳府聽見林婉兒與陪嫁嬤嬤嘀咕“揚州那船該沉了”,前世林府正是靠那批私鹽發的橫財,而船難里死了三個護商的鏢師——其中一個,是顧硯舟的堂兄。
小六搓了搓手,眼珠子滴溜溜轉:“揚州碼頭上的老船工,小的有三個拜把子兄弟。
不過...“他忽然壓低聲音,湊近些,”林二公子上月往暗棘堂存了三箱火油的事,蘇姑娘是怎生知道的?
那暗棘堂的庫房,連巡城衛都摸不清門在哪兒。“
蘇若棠垂眸望著自己的鞋尖。
那是前世她被林婉兒推下冰湖前,最后一眼看見的東西——林婉兒的纏頭金步搖在頭頂晃,說“你這樣的替身,死了倒干凈”。
此刻她抬眼時,眼底已淬了霜:“我不僅知道火油,還知道林子涵上月十五去了城南破廟,見了個戴斗笠的。”
小六倒抽口冷氣,后槽牙咬得咯咯響:“得嘞!
蘇姑娘信得過小的,小的便把林府的耗子洞都給您掏出來!“他抄起糖畫擔子就要走,又回頭擠了擠眼,”明兒個這時候,西市菜幫子胡同口的老榆樹下,小的準來。“
接下來三日,蘇若棠每日寅時便起,在自家茶攤里熬新采的槐米茶。
茶攤雖小,卻是她重生后盤下的第一個鋪面——前世她替林婉兒管賬時,把長安各坊市的租金、客流摸得透熟,這茶攤正對著西市最大的布莊,往來的繡娘、雜役最是愛喝這清甜的槐米茶。
第四日清晨,春杏剛把茶釜架上炭火,便見小六貓著腰從后巷鉆進來。
他的青衫下擺沾著泥點,發頂還掛著片枯柳葉,見了蘇若棠便把個油紙包往桌上一摔:“可算找著了!
林二公子在揚州的船根本沒觸礁,是他買通了船老大,把船底鑿了三個窟窿!“
蘇若棠的手指在茶釜沿上頓住。
沸水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帕子,她卻渾不在意:“貨呢?”
“貨早被轉運到京口的私倉了。”小六扒拉著油紙包里的碎紙片,“小的托碼頭的老吳翻了林府的貨單,那批貨根本不是綢緞,是——”他突然壓低聲音,“是鹽引!”
蘇若棠的呼吸一滯。
大晉律例,私販鹽引者斬。
前世林府能從破落戶一躍成為長安新貴,靠的正是這見不得光的買賣。
她捏緊帕子,帕角繡的并蒂蓮被指甲摳出個小窟窿:“那暗棘堂的火油...”
“更絕!”小六一拍桌子,茶盞跳了跳,“火油是給玉錦閣備的!
小的混進暗棘堂的馬廄,聽他們說’等那老東西的壽宴,一把火燒個干凈‘——玉錦閣的老東家,不正是蘇姑娘的...“他突然噤聲,目光掃過蘇若棠腕上的玉鐲。
那是玉錦閣的傳家寶,前世她咽氣前才從養母箱底翻出來。
蘇若棠摸了摸冰涼的玉面,喉間泛起腥甜。
原來林婉兒的哥哥,早就在算計真正的玉錦閣千金——而前世的她,不過是他們用來引玉錦閣注意的替身。
“阿棠!”
顧硯舟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他今日穿了件玄色短打,腰間懸著龍門鏢局的青銅令牌,見了小六便抱拳:“兄弟辛苦。”又轉向蘇若棠,眼神里燒著火,“我昨日跟著林子涵去了城南,他進了醉仙樓的雅間,和三個戴斗笠的人說了半個時辰。”
“醉仙樓?”蘇若棠眼睛一亮。
那是西市最偏僻的茶館,二樓雅間的窗戶正對著廢棄的染坊,最適合密談。
她扯了扯顧硯舟的袖子,“今晚戌時,我扮作送茶女混進去。”
“不行!”顧硯舟攥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溫度透過布料燙進來,“那雅間守著兩個護院,我昨日見他們腰間別著短刀。”
“我有這個。”蘇若棠舉起茶攤的銅茶漏,“茶漏里藏著春杏的銀簪,若有動靜,我敲三聲茶盤。”她望著顧硯舟緊繃的下頜線,放軟聲音,“硯舟,前世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今生...我想親手撕開他們的畫皮。”
顧硯舟的喉結動了動。
他松開手,從懷里摸出個牛皮囊塞給她:“這是云南的苦茶,味重,他們喝不慣會換茶,你便有機會近前。”
戌時三刻,蘇若棠系著茶攤的藍布圍裙,端著茶盤上了醉仙樓二樓。
雅間的門虛掩著,漏出一線昏黃的燭火。
她剛走到門口,便聽見林子涵的聲音:“月底前,幽冥的貨必須過長安。”
“林二公子倒是會挑時候。”另一個聲音沙啞如砂紙,“太子黨最近查得緊,你那暗棘堂的火油,可別壞了大事。”
蘇若棠的手指在茶盤上微微發抖。
幽冥——她前世聽顧硯舟提過,那是江湖上最神秘的殺手組織,專替權貴清障。
而林子涵,竟成了他們在長安的棋子!
“放心。”林子涵輕笑一聲,“玉錦閣的老東西壽宴定在十五,等火起時,所有人的目光都會被引過去。
至于蘇若棠...“他的聲音突然冷下來,”不過是個替身,死了倒干凈。“
茶盞在茶盤上發出脆響。
蘇若棠猛地抬頭,正撞進林子涵的視線里。
他的瞳孔驟縮,起身就要掀桌——
“林公子好雅興!”顧硯舟的聲音從樓梯口炸響。
他提著龍門鏢局的虎頭刀,玄色披風獵獵作響,“在下奉陳老爺之命,來問問揚州那船的事。”
林子涵的臉色瞬間慘白。
蘇若棠趁機退到樓梯邊,茶盤里的苦茶潑了滿地。
她摸了摸袖中沾著茶漬的帕子——上面,她偷偷記下了“十五”“玉錦閣”“幽冥”幾個字。
“阿棠!”顧硯舟沖她使了個眼色。
蘇若棠轉身就跑,身后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
她跑過染坊時,腕上的玉鐲突然發燙,燙得她幾乎握不住帕子。
月光爬上屋檐時,蘇若棠在茶攤后巷打開帕子。
墨跡被茶水暈開,“幽冥”兩個字像團張牙舞爪的黑焰。
她望著顧硯舟腰間還在滴血的刀,突然想起小六說的話:“幽冥的主上,從來沒人見過真容。”
而林子涵提到的“玉錦閣老東西”,莫不是...她的親生祖父?
風卷著落葉撲來,蘇若棠攥緊帕子。
十五的壽宴,幽冥的貨,林府的火油——這盤棋,比她想象的,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