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過窗紙漫進書房時,蘇若棠正將昨晚小六送來的情報紙條一張張攤開。
燭芯在銅盞里噼啪爆響,映得她眼下青影更重——自重生以來,她鮮少睡過整覺,可此刻指尖觸到那些墨跡未干的“幽冥”“虎符”“火油”,心頭反而燒起團熱火,比任何補藥都更提神。
“若棠。”顧硯舟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晨起未散的沙啞。
他不知何時已站到她身側,掌心還攥著半塊冷掉的桂花糕——是小六昨兒塞給她的,他總說“姑娘家得墊墊肚子”。
蘇若棠抬眼,見他眉峰緊擰,刀鞘上的銅環在晨光里泛著冷光,“這‘幽冥’二字,和去年臘月西市藥鋪走水案有關聯?”
她的指尖在“幽冥勢力”四個字上頓住。
前世她跳崖前,曾聽李明的死士提過這個名字,那時她只當是江湖野匪,如今結合小六探來的“暗棘堂貨船”“青蛟號靠岸”,才驚覺這哪是野匪,分明是滲透長安商脈的毒瘤。“去年藥鋪走水,燒的是西域商隊的藥材。”她將紙條按在案上,指節因用力泛白,“我查過賬,那家藥鋪的東家,正是李明的遠房表親。”
顧硯舟的指節重重叩在桌沿。
他出身鏢局,最恨這種暗箭傷人的把戲,喉結滾動兩下,聲音沉得像壓了塊鐵:“那老匹夫表面上是吏部員外郎,背地里竟連商道都攥在手里。”他抽出腰間短刀,刀身映出他泛紅的眼尾,“得把這些商行的根須一根根拔了。”
蘇若棠忽然握住他持刀的手。
前世她總覺得自己是浮萍,直到重生后遇見這個總把“護人”二字刻在骨血里的鏢師,才知原來有人會把她的恨當作自己的刀。“拔根要先斷須。”她仰頭看他,目光比刀更亮,“李明控制的商行明面上歸不同東家,實則幕后賬本都走同一條線。
若能收些股份......“
“我這就去聯系王二。”顧硯舟的刀“噌”地入鞘,帶起一陣風掀動紙頁,“那老小子在市井混了二十年,哪家鋪子有隱股、哪個東家愛賭錢,他門兒清。”他轉身要走,又折回來,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塞進她手里,“張嬸的桂花糕得趁熱吃,涼了硌胃。”
門“吱呀”一聲合上時,蘇若棠拆開油紙包,甜香混著晨光涌進鼻端。
她咬了口,甜糯的米香在舌尖化開——前世她從未嘗過這種市井小食,那時她是相府替身,連廚房遞來的點心都要挑“符合白月光口味”的。
如今她倒要謝謝這些算計,讓她能以“替身”身份,行“真千金”之實。
“姑娘。”老仆阿福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他佝僂著背推門進來,手里捧著個粗陶茶盞,“周叔說西市米行的賬冊送來了。”阿福是她重生后在街角撿的老仆,原是玉錦閣的舊人,雖記不清當年調包細節,卻認得出她腕間那枚刻著“蘇”字的玉鐲。
此刻他渾濁的眼盯著她腕間,聲音發顫,“要老奴去李府附近守著么?”
蘇若棠將茶盞推到他手邊:“阿福伯,您先喝口茶。”見老人捧盞的手還在抖,她放軟聲調,“我確實要您去盯著李府。
李明這兩日若出門,記清他去了哪處鋪子;若在府里,就看他書房的燈何時滅——他越是慌,破綻就越多。“
阿福重重應了聲“是”,茶盞底在案上磕出輕響。
他退出門時,晨光正漫過他斑白的發梢,像給當年玉錦閣里那個總替她藏蜜餞的老管家,鍍了層遲到二十年的光。
接下來三日,長安的日頭照常從東市樓角升起,可蘇若棠的案頭卻堆起了小山似的賬本。
王二辦事利落,昨日剛送來了“福來綢莊”“同順米行”的隱股契,今日又托人帶話,說“松鶴藥鋪”的賬房先生好賭,已用十兩銀子買通了他的嘴。
“這些鋪子加起來,能占李明商脈的三成。”顧硯舟蹲在地上攤開西市地圖,用炭筆在幾個位置畫了圈,“不過......”他抬頭看她,眉峰又擰成結,“昨日我去碼頭,暗棘堂的船提前到了。”
蘇若棠的筆尖在“松鶴藥鋪”的名字上頓住。
她想起昨夜小六來報,說李府書房的燈一直亮到三更,李明和王五的聲音壓得低,卻還是漏了句“蘇姑娘最近很勤快”。“他察覺了。”她將契紙一張張收進暗格里,指腹擦過暗格邊緣的刻痕——那是她重生第二日親手刻的,用來記離翻案還有多少天,“阿福伯說今早王五去了兵器坊,買了十把鋼刀。”
顧硯舟“騰”地站起來,刀鞘撞得桌角咚咚響:“我陪你去!”
“不用。”蘇若棠按住他的手背,感受到他掌心的薄繭硌著自己,“他要防的是明槍,我偏走暗路。”她從袖中摸出塊染了朱砂的絲帕,那是前世跳崖前貼身帶的,“我打聽過,李明在城南有處倉庫,專存見不得光的貨。
若能找到火油賬冊......“
顧硯舟突然攥緊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滾燙,像要把她的骨血都焐化:“太冒險。”
“不冒險才是真的險。”蘇若棠反握住他的手,腕間玉鐲輕輕撞著他的刀鞘,“前世我等了十年,等來的是滅門真相和跳崖的風。
今生......“她望著窗外漸沉的夕陽,眼底漫起血色的光,”我要在他動手前,把他的棺材板釘死。“
顧硯舟的喉結動了動,最終只是用力回握她的手:“亥時三刻,我讓小六在倉庫后巷等你。”
暮色漫進書房時,蘇若棠站在銅鏡前解開發髻。
烏發如瀑垂落,她伸手取下鬢間的珠花,又褪去月白衫子,換上身洗得發白的粗布短打。
鏡中映出她腕間的玉鐲,在暮色里泛著溫潤的光——像極了前世跳崖時,碎在崖底的那半塊。
窗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敲過了戌時。
她將絲帕塞進懷里,又摸出把淬了麻藥的短刀,藏在袖中。
夜風掀起窗紙,帶進來半縷桂香——是巷口張嬸的鋪子要關了。
“姑娘。”小六的聲音在窗外輕響,像片落在瓦上的葉,“騾車備好了。”
蘇若棠最后看了眼鏡中的自己。
粗布衣裳裹著纖細的腰肢,可眼底的光,比前世任何時候都要亮。
她伸手攏了攏衣襟,轉身推開窗。
夜色漫進來,裹住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