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三刻的風裹著秋涼,蘇若棠跟著小六繞了三條暗巷,才在城北老槐樹下見到那輛蒙著灰布的騾車。
顧硯舟早等在車邊,玄色勁裝裹著精瘦腰腹,刀鞘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他連護腕都系上了,是做好了拼命的準備。
“你該在鏢局。”蘇若棠壓低聲音,指尖戳了戳他腰間的短刃。
前世她總覺得鏢師的熱血是傻氣,此刻卻望著他眉骨處未消的舊疤,喉頭發緊。
“少夫人被劫鏢時,我爹說過。”顧硯舟反手扣住她手腕,將個溫熱的銅鈴塞進她掌心,“鏢在人在,鏢亡人亡。”他的拇指碾過她指節,那里還留著白天磨墨的薄繭,“你比十車金葉子金貴。”
小六在車轅上輕咳一聲,騾車“吱呀”動了。
蘇若棠攥緊銅鈴,涼意順著掌心爬進心口——這是龍門鏢局的應急響器,搖三下能召來最近的分舵。
她望著顧硯舟繃緊的下頜線,突然想起前世跳崖前,山風里也有類似的熱血味,只是那時...她閉了閉眼,將喉間酸澀咽下去。
倉庫在城北郊野,外墻爬滿枯藤,月光漏下來,像撒了把碎銀。
顧硯舟扶她下車時,指尖在她后腰輕輕一按——這是他們商量好的暗號:左三右二,左是陷阱,右是生路。
蘇若棠垂眸看他的靴尖,正點在墻根第三塊青石板上——前世李明的倉庫,墻根埋了鐵蒺藜,第三塊石板下是空的。
“跟緊。”顧硯舟抽出腰間軟劍,挑斷半片藤葉。
蘇若棠借著他的影子挪步,鼻尖突然竄進股腐木味——是倉庫特有的霉氣,和前世她被李明鎖在這里三天時聞到的一模一樣。
她胃里泛起酸水,指甲掐進掌心,強迫自己想起暗格里的刻痕:離翻案還有一百零九天。
守衛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顧硯舟突然攬住她肩膀,將她按在半人高的酒壇后。
蘇若棠的后背貼上粗糙的陶土,能清晰感覺到他胸膛的起伏——他在數守衛的步數。
前世她學過三年棋,此刻卻覺得顧硯舟數步的模樣比任何棋局都精妙:七步停,咳嗽兩聲,換崗。
“走。”他的呼吸掃過她耳尖,帶著點薄荷香,是出門前含的潤喉糖。
蘇若棠跟著他貓腰穿過兩排貨箱,眼角瞥見箱上的封條——“松鶴藥鋪”,和她白日里在契紙上看到的一模一樣。
她心跳漏了半拍,前世李明就是用松鶴藥鋪的名義,往災民粥里摻了發霉的米。
文件柜在倉庫最里間,嵌在墻里,鎖是九眼銅鎖。
蘇若棠摸出袖中細鐵絲,手指卻在發抖——前世她被鎖在這里時,曾用簪子撬過這把鎖,斷了三根簪子,最后只摸到半張火油清單。
顧硯舟的手掌覆上來,將她的手裹進掌心焐了焐,輕聲道:“我數到三。”
“一。”他的拇指蹭過她腕間玉鐲。
“二。”他的鼻尖幾乎要碰到她發頂。
“三。”蘇若棠的鐵絲精準捅進鎖眼,“咔嗒”一聲,鎖開了。
文件堆里飄出陳紙味,蘇若棠翻得很快,直到指尖觸到張硬紙——是賬本,封皮燙著“火油”二字。
她剛要抽,外面突然傳來踢木箱的悶響。
“他娘的!”王五的公鴨嗓炸響,“李公子說今日要查賬,你們倒好,連燈都不點!”
顧硯舟瞬間將她拽進文件柜后的夾縫,后背抵著她前胸。
蘇若棠能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撞得顧硯舟的衣扣生疼。
他的手按在她唇上,指腹帶著刀繭的粗糙,卻輕得像片葉子。
腳步聲越來越近。
王五的燈籠光透過門縫,在地上投出晃動的影子。
蘇若棠盯著那影子,突然想起前世在李府繡樓,李明也是這樣舉著燈籠,說要帶她去看月亮,結果把她推下了懸崖。
她的指甲掐進顧硯舟手背,他卻反手握住她的手,在她掌心寫:別怕。
“操,這鎖怎么開了?”王五的聲音就在門外。
蘇若棠的冷汗順著后頸往下淌,沾濕了衣領。
顧硯舟的刀已經出鞘半寸,寒光映著他緊繃的下頜。
“王哥,李公子催了。”手下的聲音從遠處傳來,“說是蘇姑娘那處有動靜。”
“急什么!”王五踹了下門,“等老子查完——”話音未落,遠處傳來銅鑼響,“他娘的,巡城衛!”
腳步聲驟然遠去。
顧硯舟的刀“噌”地收回鞘中,帶起一陣風。
蘇若棠這才發現自己剛才一直憋著氣,猛吸一口氣時,嗆得直咳嗽。
“拿著。”顧硯舟扯下自己的汗巾,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淚,“是喜極而泣?”
蘇若棠沒接話,低頭翻賬本。
最后一頁夾著張羊皮紙,上面畫著倉庫地圖,紅筆圈著“西墻下三尺”——前世她跳崖前,李明的手下正是從那里挖出了火油,澆在玉錦閣的匾額上。
“找到了。”她的聲音發顫,將紙頁塞進懷里,“李明要在雪災時囤火油,高價賣給需要取暖的百姓,還...還勾結西域商人截糧。”
顧硯舟的手指捏得刀鞘咔咔響:“我這就去報官——”
“不行。”蘇若棠按住他手背,“他在官府有眼線,得先拿到玉錦閣的地契。”她望著窗外漸白的天光,眼底漫起笑意,“明日我去李府送繡品,他肯定要裝模作樣夸我手巧。”
“我陪你去。”顧硯舟的語氣不容置疑。
“好。”蘇若棠將賬本重新鎖進柜子,轉身時撞進他懷里。
他身上有刀霜味和淡淡的皂角香,像座穩當的山。
她突然想起前世跳崖前,山風灌進耳朵里的呼嘯,此刻卻只聽見他的心跳,一下,兩下,像在說:這次,我陪你站在崖頂。
騾車回到巷口時,小六已經煮好了姜茶。
蘇若棠捧著茶盞,望著東方泛起的魚肚白,摸了摸懷里的羊皮紙——那里貼著她的心跳,燙得厲害。
顧硯舟站在車邊系護腕,抬頭時正撞進她的目光,耳尖倏地紅了。
“回吧。”他清了清嗓子,“阿福伯該等急了。”
蘇若棠下了車,走兩步又回頭:“顧鏢頭。”
“嗯?”
“今日...多謝。”
顧硯舟笑了,露出顆虎牙:“蘇姑娘該謝的,是自己。”
晨霧漫過來,裹住兩人的影子。
蘇若棠摸著懷里的紙頁往宅子里走,腳步比任何時候都輕,卻像踩著前世的尸骨,一步一步,往光明里去。
宅門在身后吱呀關上時,她聽見顧硯舟的聲音從巷口傳來:“明日巳時,我在門口等你。”
蘇若棠摸出袖中銅鈴,輕輕搖了搖。
清脆的響聲里,她看見阿福伯舉著燈籠從正廳出來,影子被拉得老長,像根穩穩的定海神針。
“姑娘。”阿福伯的聲音帶著睡意,“廚房溫了桂圓粥。”
蘇若棠應了聲,加快腳步往廳里走。
月光從廊下漏進來,照見她腰間的玉鐲,在晨霧里泛著溫潤的光——這次,它不會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