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若棠推開門時,繡鞋尖沾了點晨露,涼意順著襪底爬上來。
她反手閂上房門,手指在妝匣上頓了頓——那卷紙還壓在最底層,母親的血書在最下頁,墨跡里浸著的溫度似乎透過木匣滲出來,燙得她眼眶發酸。
“姑娘,劉管事說賬房的人來了。”丫鬟春桃的聲音隔著門傳來,尾音帶點猶豫。
蘇若棠深吸一口氣,將情緒壓進喉管。
她知道這是蘇府慣常的磋磨——前世她總被支使得東奔西走,連口熱粥都喝不上。
可今時不同往日了,她摸了摸頸間的鑰匙,金屬涼意貼著鎖骨,像母親的手在耳邊輕拍。
“去前院回劉管事,就說我身子不適,讓他把賬冊送過來。”她的聲音溫軟,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春桃應了聲,腳步聲漸遠。
蘇若棠立刻掀起床幔,從床底摸出個銅鈴,輕輕搖了三下。
這是她和心腹們約好的暗號——前世她被鎖在柴房三天三夜時,是小六翻墻頭給她送了半塊炊餅;王二在碼頭被人打斷腿,是她求顧硯舟的鏢局押了趟私鏢換銀子請大夫。
這些人,是她重生后最堅實的底氣。
不多時,窗外傳來瓦片輕響。
蘇若棠剛拉開窗,顧硯舟裹著晨風跳了進來,左肩的繃帶滲著淡紅,卻笑得像撿了蜜棗的孩童:“我讓藥童多撒了把金瘡藥,現在不疼。”他身后跟著小六,瘦得像根竹竿,發梢還沾著草屑,顯然是從狗洞鉆進來的;王二最穩重,先關緊窗閂,又搬了張矮凳抵在門后,這才沖蘇若棠抱了抱拳:“姑娘,您說。”
燭火在案頭搖晃,蘇若棠將紙卷攤開。
最上面一頁畫著商宴的布局圖,紅筆圈著二十八個“火”字,分別標在香案、廊柱、酒窖;第二頁是西域商隊的貨物清單,旁注“截糧換沙”;最后一頁,她母親的字跡力透紙背:“若棠,玉錦閣的鑰匙在你項圈里,等你長大,替娘看看那株老梅樹……”
“幽冥。”顧硯舟的指節捏得發白,銀槍尖在地上劃出半道弧,“這是當年滅了漠北商盟的暗樁,我爹押鏢時見過他們的標記——鷹頭蛇尾,刻在每箱火藥上。”
小六湊過去,喉結動了動:“商宴是下個月十五,長安七十二行的當家人都要去……他們要是放火燒了場地,趁亂搶糧庫、劫官銀……”他不敢說下去,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王二突然拍桌:“上個月我去西市收賬,見著個穿玄色短打的,跟米行的孫掌柜咬耳朵。孫掌柜前兒還說要捐五十石糧給善堂,現在倒好,囤了兩百石在城南破廟——合著是給幽冥備的!”
蘇若棠的指尖順著“火”字游走,前世商宴那晚的慘叫聲突然在耳邊炸響。
她記得自己被推下閣樓時,看見相府二公子站在火光里笑,養母攥著她的手釧說“到底是替身,死了也干凈”。
現在這些字跡,就是懸在那些人頭頂的刀。
“直接報官?”顧硯舟的銀槍嗡鳴,“我這就去順天府找陳大人——他去年欠我爹三條人命的情。”
“不行。”蘇若棠按住他的手背,“幽冥能在長安藏十年,官府里未必沒他們的人。要是打草驚蛇,他們改了計劃,我們連個火星子都抓不著。”她抬眼看向王二,“王大哥,你明兒去西市,找那個穿玄色短打的,就說你運私鹽被巡城衛扣了貨,急著找路子銷贓。”
王二眼睛一亮:“他們要的是亂,最缺的就是‘自己人’。我裝成走投無路的鹽梟,準能套出話來。”
“小六。”蘇若棠轉向瘦竹竿,“你去碼頭盯著,所有標著‘南貨’的箱子都記下來——前世幽冥就是用南貨箱藏火藥,封條上有朱砂點。”小六用力點頭,褲兜里的算盤珠子嘩啦響,那是他藏密信的地方。
顧硯舟突然握住她的手腕,體溫透過繃帶滲過來:“阿棠,你呢?”
她從妝匣里取出個藍布包,層層打開是一疊賬本、血書、還有半塊碎玉——這是她這三個月收集的:米行囤積居奇的賬冊,布莊用幽冥染料染壞的次品,還有養母房里搜出的調包她的文書。
“我要寫份狀子,把這些全捅到商盟大會上。”她的聲音輕,卻像鋼針戳進棉里,“他們不是要我當替身嗎?我偏要讓全長安知道,蘇若棠是誰的女兒,又是誰在吃人血饅頭。”
窗外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三更了。
顧硯舟突然起身,銀槍往腰間一掛:“我去鏢局調二十個好手,明兒起在蘇府周圍蹲守。”他走到門口又回頭,月光漏進窗欞,照得他眉骨發亮,“阿棠,你要是怕……”
“我不怕。”蘇若棠摸出頸間的鑰匙,在燭火下晃了晃,“我娘等了我十六年,我等這一天,也等了兩輩子。”
眾人陸續離開后,蘇若棠重新將紙卷收好。
妝匣最底層的檀木盒還在,掀開蓋子,糖蒸酥酪的甜香混著奶香飄出來,表面凝著層薄霜,顯然是顧硯舟跑了三條街買的。
她用銀匙舀了一口,甜意從舌尖漫到心口,突然聽見窗縫里漏進片紙,“唰”地落在案頭。
展開一看,字跡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寫的:“蘇姑娘,幽冥的鷹已經盯上你了,他們說……要讓玉錦閣的血,再染一遍長安的雪。”
蘇若棠的手指在紙角蜷起。
窗外的更夫又敲了梆子,這一回,聲音里多了絲異樣的停頓——像是有人踩斷了院角的竹枝。
她吹滅燭火,月光里,項圈上的鑰匙泛著冷光,像把淬了毒的劍,正等著刺破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