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過糊著米漿的窗紙漫進書房時,蘇若棠正將最后一疊紙頁按進牛皮紙封套。
紙頁邊緣還沾著小六昨夜跑濕的水痕——那小子為趕在卯時前把情報送來,踩翻了巷口的泔水桶,褲腳到現在還滴著餿味。
“阿棠,你看這個。”顧硯舟的銀槍斜靠在書案角,槍柄上的紅纓被晨風吹得微顫。
他屈指叩了叩攤開的賬本,墨色在宣紙上洇出小團暈染,“西市糧行的賬冊里,上月有七車糙米記成了精米,經手人是‘李記貨棧’。”
蘇若棠的指尖在封套上頓住。
前世她被養母逼去給相府嫡子當替身時,曾在那間雕花廂房里見過類似的賬本——當時她以為是管家貪墨,如今想來,“李記貨棧”的朱印,分明和李明書房暗格里的私印紋路分毫不差。
“李明表面是商盟副會長,實則早和幽冥穿一條褲子。”她將封套推到顧硯舟面前,封套下露出半張碼頭貨單,“小六說,最近半個月標‘南貨’的箱子多了三成,封條朱砂點的位置......”她喉間發緊,“和前世雪災那年藏火藥的箱子,一模一樣。”
顧硯舟的指節抵著下頜,眉峰擰成刀刻的痕。
他突然伸手抽走她手中的狼毫筆,筆尖在貨單上圈出三個名字:“布莊、糧行、碼頭。
這三個捏住,長安的米袋子、衣料子、錢路子全在幽冥手里。“筆鋒重重一頓,墨點濺在”碼頭“二字上,”他們要的不是錢,是讓整個長安的商脈跟著他們的算盤轉。“
窗外傳來青石板被踩響的“吱呀”聲。
蘇若棠側耳聽了聽,起身推開半扇窗。
老仆人阿福正蹲在院角修剪綠梅,竹剪“咔”地剪斷枯枝,抬頭沖她擠了擠眼——那是“一切正常”的暗號。
“得先往他們的壇子里摻沙子。”她轉身時,腕間的銀鐲碰在案角,發出細碎的響,“王二不是說想混進鹽梟堆里?
讓他先去和糧行的伙計套近乎。
那些人貪酒,讓小六往酒里摻點蜜,醉了舌頭就松。“
顧硯舟從腰間解下枚青銅虎符,虎符內側刻著“龍門”二字,是鏢局調人的信物:“我這就差人送虎符去分號,讓王二帶著二十個扮成挑夫的鏢師,明兒一準能在糧行后巷晃悠。”他突然握住她的手,虎口的繭蹭得她手背發癢,“阿棠,你呢?”
“我去會會西市布莊的孫掌柜。”她抽出被握住的手,從妝匣底層摸出個錦袋,里面是前兩日收購的布莊零散地契,“前世他娘子難產,是我娘派了穩婆去救的。”錦袋在掌心沉得發燙,“他欠玉錦閣的人情,該還了。”
顧硯舟盯著她發頂翹起的碎發,喉結動了動,終是沒再說“我陪你”。
他知道她要的不是護在身后的羽翼,是能并肩撕開黑暗的刀。
三日后的黃昏,阿福揣著塊冷透的芝麻餅溜進書房。
餅香混著他身上的藥味——這老頭總說自己“老寒腿要貼狗皮膏藥”,實則是去藥鋪探聽消息時沾的。
“幽冥的人這兩日往王五宅里跑了八趟。”阿福把餅拍在案上,餅屑落進蘇若棠剛寫完的狀紙里,“王五那瘸腿,今兒個撐著拐杖在院里轉了三圈,嘴里直罵‘陰溝里的耗子’。”
蘇若棠捏起半片芝麻,指甲蓋大小的白,在指尖滾了滾:“他們發現咱們收地契了。”
“那咋辦?”阿福急得直搓手,手背的老年斑跟著顫動,“要不老奴帶倆護院,夜里去王五院外蹲守?”
“不用。”她將狀紙折成方勝形,塞進隨身的繡囊,“他們越急,破綻露得越多。”目光掃過窗外漸沉的天色,“明兒我去碼頭,看看那些‘南貨’箱子里,到底裝的是絲綢,還是......”
“不行!”顧硯舟的聲音從門口炸響。
他肩上還沾著鏢局的草屑,顯然是剛從城外趕回來,“碼頭上全是幽冥的眼線,你一個姑娘家......”
“我扮成挑夫。”蘇若棠打斷他,從妝匣里摸出頂褪色的斗笠,邊緣還沾著前世當替身時染的胭脂漬,“顧大哥,你忘了?
我十二歲那年在城西茶攤幫工,挑水劈柴比漢子還利索。“
顧硯舟的銀槍“當啷”砸在地上。
他彎腰拾槍時,看見她腳邊放著雙麻鞋——鞋底沾著新泥,是今早讓阿福去市集買的。
“亥時三刻,我在西水門等你。”他突然扯下外袍,露出里層的短打,肌肉在粗布下繃成鐵鑄的線條,“穿我的衣服,他們認不出。”
蘇若棠的手指撫過斗笠邊緣。
前世此刻,她正跪在相府祠堂抄女戒,墨汁滴在裙角,像朵開敗的蓮花。
如今斗笠下的陰影里,她摸到頸間的鑰匙,鑰匙齒痕硌著鎖骨,像母親當年在她襁褓里塞的那封血書,硌了十六年,終于要見光了。
窗外傳來夜梟的啼鳴。
顧硯舟突然按住她的肩,體溫透過粗布滲進來:“阿棠,若有萬一......”
“不會有萬一。”她抬頭望他,月光從窗欞漏進來,照亮他眼尾的紅痣,“我要讓他們知道,玉錦閣的女兒,不是誰的替身,是來討血債的。”
更夫的梆子聲在巷口響起。
這一回,聲音里多了絲異樣的拖長——像是有人踩著青石板,正往蘇府方向,一步一步,走得極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