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過糊著米漿的窗紙漫進書房，蘇若棠正將小六昨夜送來的情報按日期碼齊。
竹篾算盤擱在案角，珠子上還沾著她晨起時的茶漬——顧硯舟總說她算賬時愛拿算盤當鎮紙，偏生這歪習慣倒讓玉錦閣的賬冊從未出過差錯。
“顧爺！蘇姑娘！”
破門聲驚得算盤珠子“嘩啦”滾落。
蘇若棠抬頭時，正看見個滿臉血污的鏢師踉蹌撞進來。
那人右肩纏著滲血的粗布，發梢滴下的血珠在青磚上砸出梅花印，正是顧硯舟最器重的小虎。
“黑風嶺！”小虎攥住顧硯舟的衣袖，指節白得幾乎要斷，“卯時三刻過黑風嶺，林子里突然竄出百來號山賊！
馬三那老匹夫帶著人劫了貨，還扣著二十三個兄弟......“
顧硯舟的手猛地收緊。
他腰間的銀槍穗子本是蘇若棠去年用蜀錦替他編的，此刻正隨著他繃緊的脊背簌簌發抖：“傷成這樣還跑回來？”
“顧爺！”小虎急得直跺腳，“兄弟們被圍在鷹嘴崖下的破廟，馬三說晌午前不交三千兩贖金，就砍第一個人的手！”他突然跪在地上，額頭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是小的沒用，沒護住鏢......”
“起來！”顧硯舟彎腰要拉他，卻被蘇若棠按住手腕。
她指尖抵在小虎滲血的繃帶邊緣，動作輕得像撫過賬本：“血是新的，傷口深可見骨。”抬眼時目光如刃，“馬三的人追你到這兒？”
小虎猛地抬頭，后頸的汗毛根根豎起：“沒、沒敢跟太緊，小的抄了狗脊坡的野路......”
“顧大哥。”蘇若棠抽回手，指腹沾著的血珠在晨光里泛著暗褐，“馬三往日劫鏢只圖財，這次卻點名要贖金，還專挑你押的貨——”她翻開桌上攤開的情報，最上面那張寫著“西域商隊明日抵長安”的批注被指甲掐出褶皺，“昨日幽冥的人往王五宅里跑了八趟，今日就出這檔子事。”
顧硯舟的銀槍“當啷”砸在案上。
他扯下墻上掛的牛皮護腕，金屬搭扣扣得咔嗒響：“我帶三十個弟兄去。”
“我也去。”
蘇若棠話音未落，顧硯舟已轉身按住她肩膀：“鷹嘴崖那地方，山壁陡得連猴子都爬不上去。”他喉結滾動，“你......”
“我知道馬三的老巢在哪兒。”蘇若棠從袖中摸出半塊缺角的陶片，邊緣還沾著前世血災時的泥漬——那年她替相府采買，在黑風嶺見過馬三埋火藥的記號，“前世他劫了運往災區的糧車，老巢就藏在鷹嘴崖后的松林里，后山石壁有個能容一人過的裂縫。”
顧硯舟的手指驟然收緊。
他望著陶片上歪歪扭扭的刻痕，忽然笑了：“我就說，你總能給我變出寶貝。”他解下外袍罩在她身上，護腕上的銀釘蹭過她耳垂，“穿我的衣服，別讓山賊認出是女娃。”
山風卷著松針打在臉上時，蘇若棠正跟著顧硯舟的馬隊往黑風嶺狂奔。
她伏在馬背上，能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前世此刻，她正替相府嫡女試穿新裁的石榴裙，哪里知道顧硯舟為了護她那點替身的體面，在西北荒漠替相府走了三趟生死鏢？
“到了！”
前哨的吆喝驚散鴉群。
蘇若棠抬眼，只見鷹嘴崖如利錐刺向天空，崖下破廟的青瓦上插著面褪色的“風”字旗——那是龍門鏢局的標記，此刻正被山賊的刀挑得獵獵作響。
“顧爺！
顧爺來救咱們了！“破廟門里傳來嘶啞的喊嚎，混著棍棒砸在門板上的悶響。
顧硯舟猛地甩韁，黑馬前蹄揚起，銀槍在晨霧里劃出寒芒：“小虎帶十人正面沖，其余跟我繞后！”他轉頭看向蘇若棠，目光在她沾著護腕銀釘的耳垂上頓了頓，“阿棠，你......”
“我去松林。”蘇若棠拍了拍腰間的繡花囊——里面裝著她昨夜磨的迷藥粉，“馬三要是在老巢，我替你拔了這根刺。”
松林里的露水浸透麻鞋時，蘇若棠終于摸到那道石縫。
前世她跟著采買隊避雨時，曾被推搡著撞進這里，石縫深處的霉味至今還刻在記憶里。
她摸出火折子晃了晃，橙黃的光映出石壁上新鮮的抓痕——馬三果然在這兒。
“大哥！顧家那小崽子帶著人沖過來了！”
粗啞的男聲從石縫盡頭傳來。
蘇若棠屏住呼吸，順著聲音摸過去，眼前的石縫豁然開朗，竟是個天然的溶洞。
洞中央堆著龍門鏢局的貨箱，馬三正坐在箱上啃雞腿，絡腮胡子上沾著油星，腰間別著把嵌著寶石的短刀——那是前世他殺了西域商隊首領后搶的。
“慌什么？”馬三吐了根雞骨頭，“等顧硯舟把贖金送過來......”
蘇若棠的手指扣緊囊中的梅花針。
她記得前世馬三死在亂箭下時，也是這副得意忘形的模樣。
風從石縫灌進來，吹得洞頂的鐘乳石滴下水珠，正落在她腳邊——
“誰？”
馬三突然抬頭。
蘇若棠心下一驚，正要躍出，卻見他盯著洞壁的影子，猛地抽出短刀：“他奶奶的，敢摸老子的窩......”
刀風劈來的瞬間，蘇若棠側身避開，梅花針已夾在指尖。
她反手一揚，銀針破空刺入馬三后頸大穴——這是前世她在相府藥堂偷學的，專克習武之人的軟麻穴。
“你......”馬三踉蹌著栽倒，短刀“當啷”落在蘇若棠腳邊。
他瞪大眼睛，血沫從嘴角涌出，“你、你是顧家的......”
“我是來討血債的。”蘇若棠踩住他手背，從他懷里摸出串銅鑰匙——那是破廟門鎖的鑰匙，“玉錦閣的女兒，可沒那么好欺負。”
洞外突然傳來喊殺聲。
蘇若棠掀簾望去，只見顧硯舟的銀槍挑飛山賊的樸刀，小虎舉著劈柴斧砍斷最后一道鎖鏈，被困的鏢師們歡呼著沖出來，將山賊反圍在廟前空地上。
“顧爺！”蘇若棠揚了揚鑰匙，“馬三在這兒！”
顧硯舟轉頭的瞬間，銀槍穗子在風里劃出一道紅痕。
他望著溶洞里站得筆直的身影，忽然笑出了聲——那是自他十二歲跟著父親走鏢以來，最痛快的一場笑。
“把馬三捆緊了！”小虎踹了山賊頭目一腳，轉頭對蘇若棠豎起大拇指，“蘇姑娘這手，比咱們鏢局的老拳師還利索！”
蘇若棠彎腰撿起馬三掉落的短刀，刀鞘上的寶石在陽光下閃著妖異的光。
她摸著刀鞘上模糊的刻痕——那是西域文字，前世她曾見過相府二公子書房里有本同樣紋飾的賬本。
“顧大哥。”她將短刀遞給顧硯舟，目光掃過洞外漸沉的天色，“這馬三，怕是得好好審審。”
顧硯舟接過刀的剎那，指尖觸到她掌心未干的血漬——不知是小虎的，還是馬三的。
他望著她沾著泥污的袖口，忽然想起昨夜她摸著斗笠說的話：“玉錦閣的女兒，是來討血債的。”
山風卷著松濤掠過鷹嘴崖，將洞外的歡呼遠遠送向長安方向。
馬三被捆在樹樁上，突然發出一聲冷笑：“你們以為......就這么完了？”
蘇若棠的手指微微收緊。
她望著顧硯舟腰間晃動的銀槍穗子，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掌心的血漬——這血債，才剛開了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