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若棠將紙團攥進袖中時,指節因用力泛出青白。
她能聽見自己喉結滾動的聲響,像石子墜入深潭——那行血字在視網膜上燒出烙印,“夜探平康坊,小心紅繡鞋”,這七個字像帶刺的藤條,順著她的血管往心臟里鉆。
前世她被養母推去當替身時,也見過類似的血書,是相府庶女為試她真心,命人在她繡繃里塞的。
可這一次,是沖她查幽冥閣來的。
“蘇姑娘!”小虎的聲音驚得她睫毛一顫,轉身時袖中紙團硌得手腕生疼。
她垂眸理了理鬢角碎發,再抬頭時已換上尋常笑意:“來了。”
正廳里燒著松炭,陳老夫子的青布衫被火映得泛紅。
顧硯舟站在他身側,手里轉著茶盞,見她進來立刻放下:“信里寫了什么?”
蘇若棠在八仙桌邊坐下,目光掃過三人——顧硯舟的眉峰擰成刀,小虎攥著腰間短刀的指節發白,陳老夫子扶著老花鏡的手懸在半空。
她將紙團攤開在桌上,血字在松火光里像凝固的痂:“幽冥閣的人,盯上咱們了。”
顧硯舟“砰”地拍桌,茶盞跳起來又重重落下:“老子早說該直接端了他們西市的賭坊!”
“顧爺。”陳老夫子輕咳一聲,枯瘦的手指點了點血字,“這信沒落款,倒像有人遞消息。
蘇姑娘,你可認得這字跡?“
蘇若棠搖頭。
前世她被鎖在后院學女紅時,倒是見過養姐蘇若瑤用朱砂寫血經,可這字跡偏瘦硬,倒像...她突然頓住——前世玉錦閣滅門那晚,她躲在佛堂供桌下,看見個穿灰布衫的影子翻賬冊,燭火映著他握筆的手,骨節突出得像老樹根。
“不管是誰遞的信,”她將紙團重新攥緊,“幽冥閣既然能摸到鏢局來,說明咱們查玉錦閣的事,走漏了風聲。”
小虎突然插話:“昨日我去南城門買羊肉,聽見兩個挑擔的嚼舌根,說龍門鏢局最近總往城西破廟跑——那廟不是玉錦閣當年的分號?”
顧硯舟的臉沉下來:“是王二那小子。”
“不怪他。”蘇若棠按住顧硯舟要拍桌的手,掌心能觸到他皮膚下跳動的血管,“我昨日讓他去醉仙樓當中間人,就是要放消息。
幽冥閣要拉攏商隊,總得先確認咱們是不是絆腳石。“她松開手,指尖在桌沿敲出輕響,”但他們現在主動遞信,說明急了。“
陳老夫子撫須點頭:“急則生變。蘇姑娘有何打算?”
“先發制人。”蘇若棠從懷里摸出半本賬本,封皮上“玉錦”二字被蟲蛀得只剩半邊,“前世我被養母逼死時,曾聽她和相府庶子說,幽冥閣的貨倉藏著當年調換我身份的文書。
那貨倉在城北,挨著染坊,后墻有個狗洞——“她突然頓住,耳尖微微發燙,前世她為給病重的奶娘抓藥,曾翻過后墻偷染坊的靛藍,”總之,今夜我和顧大哥去探。“
“不行!”顧硯舟霍然起身,腰間玉佩撞在桌角發出脆響,“那貨倉我前日派小虎探過,墻根埋了鐵蒺藜,守衛每更換班,你一個姑娘家——”
“顧大哥。”蘇若棠也站起來,燭火在她眼底晃出兩簇小火星,“前世我能從相府后院翻出去給奶娘抓藥,今生就能從貨倉后墻翻進去。
再說...“她指腹蹭過賬本上的蟲洞,聲音輕得像嘆息,”我娘的蓮花,該回家了。“
顧硯舟的喉結動了動,突然轉身抓起案上的軟劍:“亥時三刻,后巷碰頭。”
月上中天時,城北貨倉的青磚墻投下巨大的陰影。
蘇若棠貼著墻根,能聞到染坊飄來的靛藍味,混著貨倉里滲出的霉味,像前世奶娘臨終前床榻的味道。
她摸了摸腰間顧硯舟塞給她的匕首,刀柄上還留著他掌心的溫度。
“往右兩步。”顧硯舟的聲音從頭頂飄下來,他單手攀著墻沿,另一只手朝她伸出,“踩著我腳。”
蘇若棠踮腳踩上他的靴面,借力翻上墻時,裙角掛住了墻縫里的鐵絲——前世沒有這東西。
她心里一沉,低頭正看見墻根下泛著冷光的鐵蒺藜,像張開的獸嘴。
顧硯舟翻進來時帶起一陣風,他扯了扯她的衣袖:“跟緊。”
貨倉里堆著成捆的錦緞,月光從氣窗漏進來,在緞面上投下斑駁的影。
蘇若棠摸著緞面往前走,指尖突然頓住——這觸感,和前世玉錦閣的“月白緞”一模一樣。
她掀開最上面的布,露出底下的木匣,鎖孔里塞著半枚銅錢——和她懷里鐵盒的鎖芯紋路一樣。
“嗒。”
腳步聲從門外傳來。
顧硯舟立刻拽著她躲進錦緞堆后,兩人背貼著背,能聽見彼此劇烈的心跳。
蘇若棠的指甲掐進掌心,前世相府庶子帶人抄她院子時,也是這樣的腳步聲,拖沓中帶著狠勁。
“劉三,今日怎么沒見老張?”是王五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擦鍋,“那小娘們最近查得緊,可別讓她摸上門。”
“王哥放心,”另一個聲音諂媚得發黏,“我讓人在后墻加了鐵絲,鐵蒺藜也換了新的,就算她長了翅膀——”
“閉嘴!”王五踹了什么東西,“那丫頭能從相府逃出來,就不是一般人。
去把東廂房的賬本搬出來,老子要親自過目。“
腳步聲漸遠,蘇若棠這才發現自己后背全濕了,貼在顧硯舟的粗布短打上,涼得她打了個寒顫。
顧硯舟低頭看她,月光從氣窗漏進來,照得他眼底的擔憂像要溢出來:“要不咱們——”
“不。”蘇若棠按住他的手背,指尖還在發抖,“他們搬賬本,說明這里有咱們要找的東西。”她掀開錦緞,木匣上的銅鎖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顧大哥,借我匕首。”
顧硯舟的匕首剛抵住鎖芯,外頭突然傳來梆子聲——三更天了。
蘇若棠的手頓了頓,想起匿名信里的“紅繡鞋”,前世養姐蘇若瑤總穿紅繡鞋,每次她被欺負,那抹紅就像滴血的刀。
可今夜...她咬了咬唇,用力一挑,銅鎖“咔”地開了。
木匣里躺著一疊紙,最上面那張畫著蓮花,和她娘繡在錦緞里的一模一樣。
蘇若棠的指尖輕輕撫過花瓣,眼淚突然砸在紙上,暈開一片墨痕。
顧硯舟伸手要抱她,卻聽外頭傳來腳步聲——是王五去而復返?
兩人對視一眼,顧硯舟將她護在身后,手按上軟劍的劍柄。
蘇若棠屏住呼吸,將木匣里的紙一張張塞進懷里,最后一張紙頁翻過時,她突然頓住——上面赫然寫著“蘇若棠,玉錦閣嫡女,生于大晉二十三年春”。
“砰!”
外頭傳來重物倒地的聲響,接著是小虎的大嗓門:“王哥,您這酒壇可真沉!”
蘇若棠和顧硯舟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見了笑意。
她將最后一張紙塞進衣襟,木匣重新扣好放回原處。
顧硯舟指了指氣窗,她點頭,踩著他的肩膀翻出去時,月光正落在她懷里的紙頁上,“玉錦閣”三個字被照得發亮,像要從紙里跳出來,撲進長安的風里。
墻根的鐵蒺藜在腳下發出輕響,蘇若棠摸了摸懷里的紙,又摸了摸袖中皺巴巴的匿名信。
今夜的風里有靛藍味,有霉味,還有若有若無的蓮花香。
她知道,等天一亮,這些紙頁就會攤在陳老夫子的書桌上,而幽冥閣的秘密,就要見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