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硯舟的匕首剛挑開銅鎖,蘇若棠便迫不及待掀開木匣。
霉味混著紙頁特有的陳香涌出來,最上面那張繪著并蒂蓮的素箋讓她指尖發顫——這與她前世在破廟墻縫里發現的半片繡樣,蓮瓣弧度分毫不差。
“是母親的手。”她聲音發哽,前世跪在雪地里被養姐扯著頭發辱罵“野種”時,總夢見有雙溫暖的手撫過她的發頂,此刻這抹墨色蓮花,竟比記憶更清晰地撞進心口。
顧硯舟的指節在她手背輕輕一叩,窗外傳來巡夜梆子的“咚”響。
他側耳聽了聽外頭動靜,壓低聲音:“王五帶著人去前院搬賬本了,最多兩刻鐘回來。”
蘇若棠深吸一口氣,將蓮花箋塞進衣襟最里層。
底下的紙頁越翻越快,字跡從娟秀小楷漸變成狂草,到第三頁時,她的指甲幾乎掐進掌心——“與李府暗衛接上頭,八月十五商宴前,燒了西市糧棧”“買通同福錢莊賬房,偽造玉錦閣借據”。
“幽冥。”她念出最后一頁落款的朱印,抬頭時眼眶泛紅,“前世西市糧棧失火,二十車冬糧付之一炬,導致長安雪災時米價漲了三倍。
同福錢莊...同福錢莊當年逼得玉錦閣抵押了半條繡坊街。“
顧硯舟的手掌按在她發顫的后背上,軟劍在鞘中發出細微的嗡鳴:“他們連商宴都算計上了。”他指著其中一頁,“這上面寫‘借商宴群賢畢至之機,毒殺京兆尹,嫁禍太子黨’——好大一盤棋。”
外頭突然傳來酒壇滾動的悶響,是小虎的聲音混著醉話:“王哥您瞧,這壇女兒紅...嗝...比我家那口井還深!”
蘇若棠迅速將所有紙頁疊成方塊,塞進顧硯舟特意縫在內襯的暗袋里。
木匣剛扣上,就聽見院外傳來王五的罵聲:“小兔崽子又偷喝老子的酒!”
“走。”顧硯舟彎腰半蹲,“踩著我肩膀。”
蘇若棠剛攀上氣窗,后腰突然一緊——顧硯舟攥住她的裙角。
他仰頭時,月光在他眉骨投下陰影,聲音低得像掠過瓦當的風:“若棠,你懷里那張身世紙,等出了這門,我替你收著。”
她一怔,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將“蘇若棠,玉錦閣嫡女”那張紙攥得發皺。
顧硯舟的掌心覆上來,指腹蹭過她冰涼的手背:“我護過最金貴的鏢,是太后的鳳冠。
可這張紙...比鳳冠金貴十倍。“
氣窗外的風卷著槐花香撲進來,蘇若棠突然笑了。
她將紙頁塞進他掌心,借力翻上墻頭時,聽見他在底下悶笑:“當年我爹說,好鏢師要把主顧的東西,看得比命還重。”
墻根的鐵蒺藜刮過她的繡鞋,蘇若棠剛落地,就見小虎從柴堆后閃出來,手里還拎著半壇酒:“蘇姑娘,顧爺,我把巡夜的引到馬廄了,現在走后門最穩。”他撓了撓頭,脖頸上的刀疤在月光下泛白,“方才聽你們翻紙頁的動靜,那啥幽冥...比當年劫我們鏢車的山賊還狠?”
“比山賊狠十倍。”顧硯舟翻出墻,拍了拍小虎的肩,“走,先回醉月樓。”
醉月樓后巷的青石板被夜露浸得發亮,蘇若棠摸黑敲了三下門環。
門剛開條縫,小六的尖嗓子就炸出來:“我的祖宗!
您可算回來了——“話沒說完就被顧硯舟捂住嘴。
二樓雅間的燭火次第亮起,小六手忙腳亂地關緊雕花窗,王二從梁上翻下來時帶落幾片灰,正掉在蘇若棠懷里。
她抖了抖衣襟,將暗袋里的紙頁攤在檀木桌上:“這是幽冥的陰謀,從糧棧到錢莊,從商宴到京兆尹...他們要攪亂長安。”
小六湊近些,盯著“毒殺京兆尹”那行字,喉結動了動:“那...那咱們得報官吧?”
“報官?”王二嗤笑一聲,手指叩了叩“李明”兩個字,“李府大公子是幽冥的人,京兆尹的師爺跟李府有姻親,您去衙門遞狀子,怕是還沒到堂前就被截了。”
蘇若棠捏著茶盞,杯壁的溫度透過帕子傳來:“所以得讓幽冥自己露出馬腳。”她抬眼時,目光掃過顧硯舟腰間的軟劍,“王二,你明日去西市找劉屠戶,就說你表哥在滄州犯了事,想投靠能遮風擋雨的主兒。”
王二眼睛一亮:“您是要我...臥底?”
“嗯。”蘇若棠將一張畫著蓮花的紙推到他面前,“劉屠戶的老婆總戴碧玉鐲子,你提’蓮花印‘,他就知道你是’自己人‘。
但記住——“她指尖重重壓在紙頁邊緣,”每三日丑時,去城南土地廟后那棵老槐樹下,把打聽到的消息塞進樹洞里。“
顧硯舟突然握住她的手腕,燭火在他眼底晃出兩簇光:“太冒險了。
王二要是暴露——“
“不冒險,長安的百姓就要遭殃。”蘇若棠反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粗布手套滲進來,“前世雪災時,我在街頭見過餓暈的孩子,他手里還攥著半塊凍硬的炊餅...我不能讓這種事再發生。”
雅間里靜得能聽見燭芯爆裂的輕響。
小六突然抹了把臉,抽著鼻子道:“我明兒就去茶攤,把西市糧棧要進新糧的消息放出去——就算幽冥想燒,也得讓他們燒不成!”
王二拍了拍小六的肩,又轉向蘇若棠:“姑娘放心,我王二要是皺半下眉頭,就跟這茶盞似的——”他抄起茶盞往地上一摔,瓷片飛濺時咧嘴笑,“碎成八瓣也不喊疼。”
窗外傳來更夫敲五更的梆子聲,蘇若棠將所有紙頁重新收好,放進描金匣里。
顧硯舟站在她身后,望著她垂落的發尾,輕聲道:“我讓鏢局的人今晚輪班守著醉月樓,明兒一早就去查李府暗衛的動向。”
“好。”蘇若棠將描金匣抱在懷里,轉身時,晨光已經漫過窗欞,在她衣襟上染了層淡金。
那抹金光照著她懷里的匣子,也照著顧硯舟掌心那張“玉錦閣嫡女”的紙頁——上面的字跡被體溫焐得有些模糊,卻比任何時候都清晰。
隔壁傳來小六打哈欠的聲音,王二已經溜出門去準備行頭。
蘇若棠望著窗紙上漸亮的天光,忽然想起前世閉眼時的雪,冷得刺骨。
可此刻,她懷里的匣子暖得像團火,燒得她眼眶發熱。
“顧大哥。”她輕聲喚道,“等明兒...等明兒我想去西市。”
顧硯舟替她理了理被夜風吹亂的鬢發,笑意在眼角漾開:“好,我陪你。”
晨光中,遠處傳來賣豆漿的梆子聲。
蘇若棠望著窗外出神,沒注意到街角那株老槐樹上,一片枯葉輕輕飄落——葉底,有雙眼睛正盯著醉月樓的雕花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