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廳里的茶爐“咕嘟”冒了三回熱氣,蘇若棠才將懷里的賬本攤開在梨木桌上。
阿福的手先抖了——他跟了蘇家三十年,當年玉錦閣的賬冊他閉著眼都能背出七七八八,此刻卻被“長安雪災”四個字硌得生疼:“這、這是要囤糧發橫財?當年老夫人最恨的就是......”
“還有這個。”顧硯舟將泛黃的契約推到眾人面前,燭火映得朱砂印子像滴凝固的血,“幽冥”兩個字在紙頁上張牙舞爪。
小桃端茶的手晃了晃,青瓷盞磕在案幾上,濺出的茶水洇濕了契約邊角:“幽冥不是......不是那專做陰買賣的暗樁?上個月西市米鋪著火,大家都說是他們干的!”
“上個月的火,是為這個月的糧。”蘇若棠指尖劃過賬本上密密麻麻的數字,前世雪災時餓殍遍地的慘狀在眼前閃回——她當時作為替身被關在相府后院,只聽見外頭災民砸門的聲響,卻不知幕后黑手正用玉錦閣的名義往糧里摻沙。
阿福突然重重捶了下桌子,震得茶盞跳起來:“姑娘,當年老夫人臨終前抓著我手說‘莫要信人心’,如今看來,這些狼崽子是要把玉錦閣的名聲往泥里踩!”
顧硯舟摸出腰間的鏢牌,銅面被他握得發燙:“需要我調龍門的人守糧棧嗎?或者去查這契約的來路——”
“不急。”蘇若棠按住他欲抽刀的手,目光掃過眾人緊繃的臉,“他們要借玉錦閣的名,我們便將計就計。三日后的長安商宴,是各商盟露臉的時候,我要當眾撕開這賬本。”
“可商宴上都是些老狐貍......”小桃咬著唇,“萬一他們反咬我們偽造證據?”
“所以今晚就要讓全長安的米行都知道——”蘇若棠從袖中摸出粒陳米,是昨夜翻墻時顧硯舟靴底帶回來的,“幽冥囤的米里摻了霉麥,玉錦閣的糧棧今日就開倉,平價賣新米。”
阿福眼睛亮了:“我這就去通知城西的老伙計,讓他們敲著銅鑼喊!”
“等等。”蘇若棠叫住他,“再讓人往各府送請帖,就說玉錦閣重開,要請各位看場‘戲’。”
晨光漫過花廳窗欞時,眾人散去的腳步聲還在回廊里回響。
顧硯舟替她攏了攏被夜風吹亂的發:“你昨夜沒合眼,先去歇——”
“有信。”小桃捧著個烏木匣子匆匆進來,匣面上雕著纏枝蓮,正是蘇家遠房才用的家紋。
蘇若棠的指尖在匣扣上頓了頓。
前世她從未收到過蘇家的信——那時她還以為自己是相府庶女的替身,哪里知道真正的蘇家遠親,正躲在暗處盯著她的命。
拆開信箋,蘇天成的字跡躍入眼簾,墨色濃得發沉:“若棠賢侄女,族中長輩念你孤苦,特備薄宴接你回家,望明日巳時赴城南蘇家老宅。”
“蘇天成?”顧硯舟湊過來看,眉峰皺成刀刻的痕,“我昨日查過,這人與玉錦閣有舊怨——”
“阿福。”蘇若棠突然揚聲,“去馬廄備車。”
老仆人從廊下閃出來,手里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炊餅:“姑娘,我正想跟您說——當年蘇天成的爹和老夫人爭家主之位,輸了之后被趕去了外縣。這些年他總托人打聽玉錦閣的動靜,上個月還派了個瘸腿的伙計來米行問價......”
蘇若棠捏著信箋的手緊了緊,信紙上的墨香里浮起股腥氣——像前世她咽氣前,喉間涌上來的血味。
“備車。”她將信箋折成方勝,塞進袖中,“我倒要看看,他這接風宴里,埋的是蜜棗還是毒針。”
馬車碾過青石板時,晨露還未散盡。
顧硯舟騎馬走在左邊,刀鞘碰著鞍韉叮當作響;阿福坐在車轅上,手里攥著根銅煙桿——那是老夫人當年防身用的,桿頭淬過烏頭堿。
“到了。”阿福突然勒住韁繩。
蘇若棠掀開車簾,朱漆大門上的“蘇宅”二字被擦得锃亮,可門環上的銅綠卻沒擦干凈,像塊沒捂熱的霉斑。
門內傳來腳步聲,蘇天成穿著月白青衫迎出來,腰間玉佩撞出細碎的響:“若棠侄女,可算把你盼來了!”
他笑得眼角堆起細紋,可目光掃過蘇若棠袖中鼓起的信箋時,眼底閃過道陰鷙的光——像極了前世她在相府后園見過的,偷食的野貓。
“堂伯安好。”蘇若棠福了福身,借勢錯開他虛扶的手。
她聞到他身上的沉水香里混著股酸氣,是沒洗凈的茶漬味——玉錦閣的賬房先生總愛喝濃茶,手底下不干凈的,指甲縫里總泡著茶漬。
“快請進,長輩們都在正廳等著呢。”蘇天成引著她往院里走,經過偏廳時,門隙里漏出幾句壓低的話:“......按計劃,莫要壞了大局......”
蘇若棠腳步頓了頓,轉頭對小桃道:“我有些口渴,你去廚房討盞酸梅湯。”
小桃立刻會意,拽著蘇天成的丫鬟往廊下走。
蘇若棠則繞到偏廳后窗,透過糊著舊紙的窗縫,看見蘇天成正跟個戴斗笠的男人說話——那男人手背上有條蜈蚣似的疤,正是前世雪災時,往玉錦閣糧車里倒霉麥的幫兇!
“阿福。”她壓低聲音喚了句。
老仆人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側,銅煙桿在掌心轉了個圈:“姑娘放心,這院子的每塊磚我都熟,他們說的話,我讓人刻在瓦片上都成。”
“顧大哥。”蘇若棠又望向院門口——顧硯舟正蹲在石獅子旁逗貓,實則指尖扣著三枚透骨釘,“馬廄的草垛該清理了,你去幫把手?”
顧硯舟沖她眨眨眼,大步往馬廄去了。
日頭移到正廳飛檐時,晚宴的紅燭被侍女點燃。
蘇若棠坐在首座下首,聽著三堂嬸夸她“出落得水靈”,看著五叔公問她“如今住哪處宅院”,面上笑著應著,余光卻掃過每扇門、每扇窗——
偏廳的門已經關上了,可她知道,門后那道疤,正在和蘇天成咬耳朵;馬廄的方向傳來顧硯舟的笑聲,可她知道,他的刀,已經出鞘三寸。
“若棠侄女,來嘗嘗這道櫻桃鲊。”蘇天成夾了塊蜜漬果子放在她碟里,指尖掃過她袖中鼓起的信箋,“當年你祖母最愛的就是這個......”
蘇若棠望著碟中殷紅的果子,想起前世咽氣前,相府的丫鬟也端過這樣的櫻桃鲊——里頭浸著鶴頂紅。
她夾起果子咬了口,蜜甜在舌尖漫開。
“好吃。”她笑著對蘇天成說,“比我從前吃過的,都甜。”
廳外的晚風掀起門簾,燭火晃了晃,將眾人的影子投在青磚地上,像張張扭曲的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