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燭在青銅燭臺里噼啪炸響,蘇若棠坐在首座下首,聽三堂嬸的夸贊像串起的糖葫蘆般從舌尖滾出來:“若棠這模樣,比畫上的仙子還靈秀三分。”她垂眸夾起一箸櫻桃鲊,蜜色糖漿在青瓷碟上拉出細絲,甜香混著沉水香漫進鼻端——和前世相府丫鬟端來那碗毒羹的氣味,分毫不差。
“五叔公問你呢,如今住哪處宅院?”三堂嬸用帕子掩著嘴笑,眼角的細紋擠成團。
蘇若棠抬眼時正撞進蘇天成的目光,他夾著銀匙的手懸在湯盅上,指節因用力泛白,喉結動了動,分明在等她回答。
“回五叔公,我暫住在城西顧記茶行后巷的小院子。”她笑得溫馴,袖中信箋被掌心焐得發燙——那是前日從舊宅墻縫里掏出來的地契,蓋著玉錦閣的朱印,能證明她才是真千金的鐵證。
蘇天成的目光又掃過來,這次沒再掩飾,像條吐著信子的蛇,直往她袖中鉆。
“到底是姑娘家,住得偏了些。”蘇天成突然放下銀匙,瓷勺磕在碗沿發出脆響,“改日我讓管家收拾出東跨院的廂房,你搬來住,也省得......”他頓了頓,眼尾的細紋皺成網,“省得被不相干的人惦記。”
廳外穿堂風掀起門簾,燭火猛地晃了晃。
蘇若棠望著蘇天成指甲縫里的茶漬——和前世雪災時,往玉錦閣糧車摻霉麥的賬房先生一個模樣。
她指尖輕輕叩了叩碟沿,櫻桃鲊的甜膩突然變得刺喉:“堂伯的好意若棠心領了,只是顧大哥的茶行離繡坊近,我每日去繡坊查賬方便。”
“顧大哥?”五叔公捋著花白胡子笑,“莫不是龍門鏢局那位顧小爺?”
“正是。”蘇若棠應著,余光瞥見偏廳門簾動了動——那個手背有蜈蚣疤的男人探出頭,與蘇天成對視一眼,又迅速縮回去。
她心口一緊,前世雪災時,就是這道疤帶著人往糧里摻沙,害玉錦閣被百姓砸了牌匾。
“我有些頭暈。”她突然按住太陽穴,眉峰微蹙,“許是這燭煙熏的......”
小桃立刻扶住她的胳膊,聲音里帶著急:“姑娘早晨就說不舒服,我去廚房熬了參湯,這會子該好了。”說著便要扶她往廳外走。
“可要請個大夫?”蘇天成站起來,虛虛伸著手,眼底卻閃過不耐,“我讓張媽去請......”
“不用麻煩堂伯。”蘇若棠錯開他的手,“不過是舊疾,歇片刻就好。”她經過蘇天成身邊時,聞到他衣襟里散出的酸腐茶漬味,比方才更濃了些——像極了前世她在相府柴房里,聞到的那股霉味,后來才知道,是養母讓人往她飯里摻了發霉的糙米。
繞過垂花門,小桃扶她往花園走,中途悄悄塞給她塊薄荷糖:“姑娘方才使眼色,我讓阿福跟著蘇管家去了茅房,偏廳那疤臉的動靜,阿福的徒弟在房梁上盯著呢。”
蘇若棠含著薄荷糖,涼意從舌尖竄到后腦勺。
她蹲在太湖石后,望著月亮在池塘里碎成銀片,耳尖突然捕捉到熟悉的腳步聲——是顧硯舟的皂靴碾過青石板的輕響,帶著股松木香。
“那疤臉叫劉三,是蘇天成花五十兩銀子從碼頭雇的。”顧硯舟單膝跪在她身側,刀鞘上的銅環碰著石頭叮當作響,“我在馬廄聽他們說,子時三刻要‘辦了那東西’,還提到‘后園老槐樹下’。”
“老槐樹?”蘇若棠猛地抬頭,前世玉錦閣滅門那晚,她被養母抱走前,看見奶娘把個檀木匣子埋在老槐樹下——后來相府搜她的嫁妝時,那匣子不翼而飛,原是被蘇天成得了手?
“他們還說‘那丫頭帶著信’。”顧硯舟壓低聲音,指節捏得發白,“蘇天成讓劉三盯著你袖中,說要是今晚拿不到,就......”他喉結動了動,沒說下去。
蘇若棠摸了摸袖中鼓起的信箋,地契上的朱印似乎燙著她的掌心。
她望著顧硯舟腰間的大環刀,刀鞘上還沾著馬廄的草屑,突然笑了:“顧大哥,可還記得去年臘月,你幫我從潑皮手里搶回的那車蜀錦?”
“自然記得。”顧硯舟不明所以,“那潑皮頭目臉上的刀疤,比劉三的還嚇人。”
“王二就是那潑皮頭目。”蘇若棠從發間取下支銀簪,在泥地上畫了個圈,“我救過他老娘的命,他現在在西市賣炊餅,手下還管著二十來號兄弟。”她指尖在圈里點了點,“讓他帶著人在晚宴上鬧場,打翻兩壇酒,撞翻張桌子——要鬧得響,卻別傷著人。”
“你是要引開蘇天成的注意力?”顧硯舟眼睛亮起來,“這樣他派去盯你的人就得去管亂子,咱們就能......”
“就能去老槐樹底下挖東西。”蘇若棠替他說完,泥地上的圈被風刮散,“若那匣子還在,就能坐實蘇天成當年調包嬰孩、私吞玉錦閣財產的罪證。”
顧硯舟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繭子蹭得她發癢:“我這就去西市找王二,半個時辰準回來。”他轉身要走,又回頭沖她笑,刀鞘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你且回席上坐著,有我在,什么牛鬼蛇神都近不了你身。”
蘇若棠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門后,摸了摸袖中的信箋。
小桃從假山后轉出來,手里端著參湯:“姑娘,該回廳里了,三堂嬸正讓人熱你愛吃的蟹粉獅子頭呢。”
她接過參湯喝了一口,甜津津的。
穿過抄手游廊時,聽見正廳里傳來五叔公的笑聲:“若棠這丫頭,怎的去了這許久?”
“許是被月亮絆住腳了。”蘇若棠掀開門簾進去,目光掃過蘇天成——他正盯著她袖中,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沿,像在打什么算盤。
燭火重新穩住,把眾人的影子投在青磚地上。
蘇若棠坐下時,聽見院外傳來嘈雜的腳步聲,混著粗啞的吆喝:“讓開讓開!
我家東家送賀禮來晚了!“
三堂嬸皺起眉頭:“這是誰家的仆從,沒規矩得很......”
蘇若棠夾起塊獅子頭,甜香在齒間散開。
她望著蘇天成突然緊繃的肩膀,知道顧硯舟已經得手——王二帶著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