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三刻的正廳里,燭火將人影投在雕花木墻上,晃得供桌上蘇若棠父母的牌位也跟著顫動。
蘇若棠站在首座,手指輕輕叩了叩面前新制的《玉錦閣族規》。
方才被押走的蘇天成撞翻的香爐還未收拾,檀香混著新墨的氣味鉆進鼻腔——這是她特意讓阿福在族老們到場前研的,墨香能鎮人心神。
“五叔公,三堂叔,”她的目光掃過下首十二張或嚴肅或忐忑的臉,“今日把大家叫來,不為別的?!彼_第一頁族規,“是要立規矩?!?/p>
七叔公的旱煙桿“咚”地磕在青磚上:“若棠丫頭,你直說,咱們聽著。”
“第一,賬房每月十五由族中兩位長輩同查,”蘇若棠推過一本帶鎖的檀木賬冊,“鑰匙我和五叔公各執一把。”五叔公的手頓在半空,接過鑰匙時指腹蹭過銅鎖,突然紅了眼眶——當年他替大哥管賬時,用的就是這樣的鎖。
“第二,所有貨船押鏢必須兩家鏢局聯保?!彼蝾櫝幹?,后者正倚著門框擦刀,聞言抬眼笑:“龍門鏢局愿做第一家?!钡渡碛持鵂T光,晃得三堂嬸瞇起眼:“這顧公子的刀,比咱們鋪子里的算盤珠子還亮堂?!?/p>
“第三......”蘇若棠頓了頓,從袖中摸出個繡著并蒂蓮的布包,“每月從盈利中提一成,設族學和濟困金?!辈及蜷_,是疊得方方正正的地契——她今早剛把城郊五畝良田過到族名下,“族里的娃能讀書,孤寡能吃飽,玉錦閣才是鐵打的玉錦閣?!?/p>
正廳突然靜得能聽見燭芯爆響。
五叔公抹了把臉,聲音發?。骸爱斈甏蟾缯f要建族學,沒成想......”他重重拍了下桌子,“我同意!”
“我也同意!”三堂叔把茶盞一放,“我那混小子要是能進族學,比給他十間鋪子強!”
七叔公的旱煙桿又磕了兩下:“丫頭,你這是要把玉錦閣從錢堆里拔出來,往人心上扎根啊?!彼蝗恍Τ雎?,“好!
好得很!“
散會時已過亥時。
顧硯舟替蘇若棠提著燈籠,兩人踩著青石板往內院走。
夜風裹著槐花香撲來,蘇若棠望著燈籠里跳動的火苗,突然停步:“今日族老們都應了,可底下的掌柜......”
“明日我陪你去鋪子。”顧硯舟把燈籠往她身側移了移,“我爹說過,鏢師護的是貨,生意人護的是心。
你去了,他們就知道誰才是主心骨?!?/p>
第二日卯時三刻,蘇若棠帶著阿福和顧硯舟出了門。
第一站是城南的綢緞莊。
推開門時,劉掌柜正趴在賬桌上打盹,算盤珠子散了半桌。
聽見動靜抬頭,見是蘇若棠,驚得差點栽進算盤堆:“蘇、蘇姑娘?”
“劉叔,”蘇若棠撿起滾落的算盤,指尖拂過磨損的木框,“這算盤跟了您二十年吧?”
劉掌柜的手突然抖起來。
二十年前,是蘇若棠的父親把這方老算盤塞進他手里:“老劉,玉錦閣的賬,交給你了?!焙髞硖K天成接手,總嫌他算得慢,上個月還摔了他半本賬冊。
“您且坐著,”蘇若棠搬了把椅子在他對面坐下,“我就想問問,上個月進的蜀錦,怎么比往年少了二十匹?”
劉掌柜的額頭瞬間冒出汗珠。
他張了張嘴,瞥見顧硯舟倚在門框上,腰間的刀穗隨著呼吸輕晃,突然就泄了氣:“是...是蘇公子說要扣下二十匹,抵他在賭坊的債。”
“劉叔,”蘇若棠從袖中取出新賬冊推過去,“往后進貨單要見族里的批條,出貨單得有兩位掌柜聯簽?!彼父裹c了點賬冊邊角的暗紋,“這是我讓人做的防偽印,假不了?!?/p>
劉掌柜盯著那抹暗紋,突然彎腰從柜臺底下摸出個布包。
展開來,是疊得整整齊齊的舊賬冊:“這些年蘇公子做的手腳,我都記著呢。”他紅著眼眶把布包推過去,“蘇姑娘,玉錦閣該姓蘇了?!?/p>
接下來的藥鋪、米行、瓷器坊,情形大抵相似。
在藥鋪,王掌柜翻出被蘇天成私吞的藥材清單;在米行,陳掌柜主動交出了記著短斤少兩的小本子。
顧硯舟跟在后面,偶爾幫著搬搬賬本,更多時候是笑著看蘇若棠:她跟掌柜們說話時眼尾微彎,可說到關鍵處,眉峰就輕輕挑起來,像極了他在鏢路上見過的最鋒利的刀——裹著絲絨的刀。
暮色降臨時,兩人回到蘇府。
顧硯舟把裝著賬本的箱子擱在廳里,突然從懷里摸出卷畫軸:“今日路過西市,見個波斯商人賣海圖。”他展開畫軸,海面上用金粉標著星羅棋布的島嶼,“我跟他套了半宿近乎,他說從泉州港出發,走南洋航線,運瓷器和茶葉能賺三倍?!?/p>
蘇若棠的指尖輕輕劃過海圖上的“泉州”二字。
前世她臨死前,正是這條航線被蘇天成賣給了競爭對手,導致玉錦閣損失慘重。
此刻金粉在她指下發亮,像極了重生那天落在她手背上的陽光。
“顧大哥,”她抬眼時,眸子里映著畫軸上的海浪,“明日我讓阿福去泉州找老船主,你幫我問問鏢局有沒有信得過的水手?!?/p>
顧硯舟笑著點頭,刀穗在暮色里晃成一道銀?。骸鞍谖疑砩稀!?/p>
深夜,蘇若棠坐在書房里。
案頭堆著今日收來的賬本,最上面是劉掌柜送的老算盤,木框被她擦得發亮。
窗外的月光漫進來,落在她昨日新得的茶盞上——那是米行陳掌柜硬塞給她的,說是從南方收來的建窯兔毫盞。
她端起茶盞,看月光在釉面上拉出一道銀線。
前世此時,她正捧著相府送來的劣質茶,聽世子夸她“像極了白月光”。
如今茶盞在握,她突然想起前世災年時,長安城里一餅好茶能換半車糧。
“阿福,”她輕聲喚了句,外間傳來老仆應門的聲音,“明日讓人去茶市轉轉,把今年的春茶先收著?!?/p>
月光漫過她的發梢,落在攤開的海圖上。
海浪的金粉在夜色里泛著微光,像極了某種預兆——屬于蘇若棠的,屬于玉錦閣的,新的風浪,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