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蘇若棠已踩著青石板出了蘇府后門。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棉裙，外罩淺青比甲，發間只斜插一支檀木簪——這樣的打扮混在早市的商婦里最不顯眼。
“姑娘慢些。”春桃拎著食盒小跑著追上來，“陳叔最愛吃咱們廚房的桂花糕，奴婢特意多裝了兩盒。”
蘇若棠腳步微頓，指尖撫過袖口繡的并蒂蓮。
前世她從未留意過這些細節，直到陳伯昨日紅著眼眶說“這是玉錦閣繡娘的手藝”，她才驚覺自己從小到大穿的每一件衣裳，都藏著養母沈氏的諷刺——用真千金該有的繡樣，養著個替身。
“春桃，你先去前院等。”她在“玉錦閣”褪色的朱漆招牌前停住，“我與陳叔說些體己話。”
門軸吱呀一聲，六十歲的老掌柜陳伯正踮腳擦柜臺。
他背有些駝，可聽見動靜的瞬間，整個人像被抽了脊梁的老狗突然挺直——那是玉錦閣老伙計見主家人才有的規矩。
“姑娘。”陳伯的手在圍裙上蹭了又蹭，眼里泛著水光，“您來得早，我剛煨了壺茶，是...是當年老夫人最愛的碧螺春。”
蘇若棠接過茶盞，青瓷觸到掌心的溫度讓她鼻尖發酸。
前世她總嫌這老掌柜嘮叨，如今才知他每次往她食盒里塞蜜餞時，藏著多少未說出口的“對不起”。
“陳叔，昨日你說胎記是認親標記。”她放下茶盞，袖中攥著塊羊脂玉，“可沈氏調包我時，怎會沒發現這胎記？”
陳伯的手突然抖了下，茶盤磕在柜臺上發出脆響。
他左右張望一番，踉蹌著去關了門，又搬來木凳讓蘇若棠坐下，這才壓低聲音：“當年老夫人臨產前，有個白胡子老者來鋪子里算命。
他說...說蘇家要出貴人，可貴人的命得拿塊’隱玉‘鎮著。“
“隱玉？”蘇若棠摸出袖中的羊脂玉，“是這個？”
陳伯的老眼瞬間瞪圓：“正是！
老夫人把玉貼身戴著，說等小姐出生后，用玉在她后頸擦七七四十九天——這樣胎記就會淡得像塊普通的紅痣，除非用溫酒擦，才會顯出并蒂蓮的形狀。“他喉結滾動兩下，”后來...后來老夫人出事那晚，我親眼見沈氏的貼身嬤嬤從產房跑出來，懷里抱著個裹著隱玉的襁褓。“
蘇若棠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前世她后頸確實有塊淡紅的痣，每次沐浴時沈氏總罵她“克相”，卻從未想過那是母親用命護下的認親標記。
“那老者后來呢？”她聲音發顫，“您說他提過胎記的事？”
陳伯突然捂住額頭，渾濁的眼珠劇烈轉動：“我記不太清了...只記得他穿靛青粗布衫，肩上搭著個布包，嘴里總念叨’玉錦藏珠，蓮開見日‘。
許是...許是當年老夫人留的后手？“
窗外傳來敲梆子的聲音，是早市的巡街兵丁。
蘇若棠望著陳伯皺成核桃的臉，突然想起前世自己咽氣前，有個白影在亂葬崗晃過——莫不是這老者？
“陳叔，您歇著。”她將桂花糕塞進陳伯懷里，“我去尋些頭緒。”
日頭升到三竿時，蘇若棠在西市的茶棚里見到了王二。
這油頭粉面的布商正捏著茶碗吹浮沫，見她過來，忙起身哈腰：“蘇姑娘大駕光臨，王某這茶棚蓬蓽生輝。”
“王老板昨日說有辦法找當年的算命先生？”蘇若棠直入主題。
前世她替相府那位白月光管賬時，沒少幫王二周旋官府，如今這人情該收回來了。
王二搓了搓油亮的手指，壓低聲音：“那老者在長安混了二三十年，專給商戶算風水。
不過五年前突然沒了蹤影...巧了，我有個伙計小七，專在市井里扒消息，許能摸到線索。“
“人呢？”
“晌午在’得月樓‘等您。”王二擠了擠眼，“小七那猴兒精，最愛聽戲文。
您點兩籠蟹粉包，準能套出話。“
得月樓的雕花窗欞透進正午的光，蘇若棠剛坐下，就見個穿青布短打的小少年蹭過來。
他生得尖嘴猴腮，左眉角有道細疤，手里轉著個茶盞，活像只偷油的耗子。
“蘇姑娘？”小七一屁股坐在對面，“王老板說您要找個白胡子老頭？”
蘇若棠將蟹粉包推過去：“五年前在玉錦閣算過命的，你可見過？”
小七咬了口包子，腮幫鼓得像倉鼠：“見過！
前年冬月在城南破廟，我躲雪時瞅見他跟個穿玄色斗篷的人說話。
那老頭還掏了塊玉，說是’蘇家的根‘。“
蘇若棠心跳漏了一拍——城南破廟？
顧硯舟昨日提的并蒂蓮刻痕，就在城南破廟！
“他現在在哪兒？”她聲音發緊。
小七瞇起眼，指尖敲了敲桌面：“我打聽了三個月，上個月見他在西市藥鋪抓過藥。
不過...這道兒不好找，得加錢。“
“十兩銀子。”蘇若棠從袖中摸出銀錠，“找到人再付。”
小七的眼睛瞬間亮得像星子：“得嘞！
您明兒這時候來同福茶樓，準有信兒！“
暮色漫進蘇府時，蘇若棠的腳步在角門前頓住。
西跨院的窗紙透著火光，沈氏的尖笑像根針戳進耳朵：“那小蹄子最近蹦跶得歡，真當我查不出她往商鋪跑什么？”
“夫人，老陳頭的賬冊我翻了三遍。”小梅的聲音發顫，“除了些舊年的貨單，什么都沒有。”
“蠢貨！”茶盞砸在窗欞上的脆響驚飛了檐下的麻雀，“當年老夫人把鑰匙塞進《鹽鐵論》第三卷，若那小蹄子翻到...你明日去商鋪，把所有舊賬冊都給我燒了！”
蘇若棠攥緊袖中的銀錠，指甲在掌心掐出血珠。
她望著西跨院的火光，突然想起前世自己被推進枯井前，沈氏也是這樣笑著，說“你這樣的替身，死了倒干凈”。
深夜，書房的燭火忽明忽暗。
蘇若棠將今日的線索一一寫在宣紙上：陳伯的隱玉、小七的城南破廟、沈氏的賬冊鑰匙。
墨跡未干，她又補上一行：“顧硯舟提的并蒂蓮刻痕，或與老者有關。”
窗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咚——咚——”敲得人心慌。
她摸著樟木匣底的暗扣，想起陳伯說“第三塊并蒂蓮磚下埋著老夫人的手札”，又想起小七說明日有消息。
“總得快些。”她對著月光輕聲道。
前世她死得太慢，慢到連兇手的臉都沒看清；今生她要快些，快到讓所有陰謀都來不及出鞘。
更漏敲過五更時，蘇若棠吹滅燭火。
月光透過窗紙，在她后頸投下淡紅的影子——那是隱玉捂了二十年的印記，也是玉錦閣真千金的血脈。
明日，同福茶樓。
她望著窗外漸亮的天色，將銀錠收進暗格。
茶盞里的殘茶泛著冷光，像極了前世亂葬崗的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