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蘇若棠已站在同福茶樓門前。
竹簾被穿堂風掀起一角,她望著門楣上斑駁的“同福”二字,喉間泛起苦澀——前世今日,她正跪在佛堂抄經,為養姐蘇若琳求平安符;今生此時,她攥著半塊冷掉的炊餅,等一個能撕開二十年謊言的消息。
“蘇姑娘!”
小七的尖嗓從巷口竄來。
這小子今日穿了件洗得發白的靛青短打,腰間別著個鼓囊囊的布包,身后跟著個佝僂老者。
老者裹著灰舊棉袍,皺紋里沾著星點藥漬,卻生著雙極亮的眼睛,像兩盞蒙了塵的青銅燈。
“您要找的人,我可算逮著了!”小七蹦跳著掀開門簾,又偷偷朝蘇若棠擠眼,“這位張老爹,當年在玉錦閣當雜役的!”
蘇若棠的手指在茶案下蜷起。
玉錦閣——這個前世只在彌留之際聽陳伯提過的名字,此刻像塊燒紅的炭,燙得她心口發疼。
她起身行禮,茶盞里的碧螺春晃出漣漪:“張老爹,若棠有一事相問......”
話音未落,老者突然踉蹌半步。
他渾濁的眼直勾勾盯著蘇若棠左肩——那里的月白衫子被晨露洇得透了些,隱約顯出枚淡紅胎記,形狀像朵未開的并蒂蓮。
“是...是她!”老者枯瘦的手直抖,茶案被撞得哐當響,“當年老夫人給嫡女裹襁褓時,我在偏廳守夜。
那孩子后頸......不,左肩!“他突然抓住蘇若棠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肉里,”老夫人說這胎記是玉錦閣的命,要拿隱玉捂二十年,等及笄那日......“
蘇若棠的呼吸驟然停滯。
前世陳伯臨終前塞給她的隱玉,此刻正貼著心口發燙。
她想起昨夜月光下后頸那抹淡紅影子——原來不是后頸,是左肩!
是她常年穿高領衫,自己看錯了位置!
“老夫人?”她聲音發顫,“玉錦閣的老夫人?”
老者突然捂住臉,肩頭劇烈起伏。
茶樓上的說書人正拍著醒木講“長安首富”,他的嗚咽混在“啪”的一聲響里:“玉錦閣蘇老夫人最疼嫡女,周歲抓周時給孩子戴了對并蒂蓮銀鎖。
后來...后來那場大火......“他突然抬頭,眼里燒著淬毒的火,”可那火里爬出來的女娃,肩上沒這胎記!“
蘇若棠的耳中嗡鳴。
前世她被沈氏推進枯井前,聽見的最后一句話是“你這樣的替身,死了倒干凈”——原來不是替身,是她才是真千金!
是有人調了包,讓她替那冒牌貨活在泥里!
“張老爹,當年的事......”
“蘇姑娘!”小七突然扯她袖子,眼神往二樓飄。
蘇若棠順著望去,靠窗雅座的竹簾被掀起一道縫,露出半只描著丹蔻的手——是蘇若琳的貼身丫鬟春桃!
她瞬間閉了嘴。
待春桃的影子消失在樓梯口,才壓低聲音:“張老爹,明日酉時,城西破廟。”那里是前世她與陳伯碰頭的地方,最是偏僻安全。
老者重重頷首,轉身時棉袍掃過茶案,掉出半張藥方。
蘇若棠眼尖瞥見“朱砂、夜交藤”的字樣——這是治失心瘋的藥。
送走二人時,晨霧已散。
蘇若棠站在茶樓外,陽光透過梧桐樹照在肩頭,那枚胎記像團跳動的火。
她摸出懷里的隱玉,冰涼的玉面貼著發燙的皮膚,前世的記憶突然翻涌:沈氏總說她“天生克母”,所以從小到大沒穿過半件錦繡;蘇若琳總揪著她的頭發罵“野種”,卻在她替嫁那天笑得比誰都甜......原來都是因為,她們早知道她才是該活在云端的那個人!
“若棠!”
顧硯舟的聲音從街對面傳來。
他騎在青驄馬上,玄色勁裝沾著晨露,腰間的龍門鏢局令牌晃得人眼亮:“我在西市聽說你在茶樓,特意繞過來。”
蘇若棠翻身上馬時,袖口的隱玉硌得腕骨生疼。
她將胎記的事和盤托出,末了攥緊他的衣袖:“顧大哥,我總覺得沈氏燒賬冊、蘇若琳派丫鬟盯梢,都和玉錦閣有關......”
“燒賬冊?”顧硯舟突然勒住韁繩,馬嘶聲驚飛了檐下的麻雀,“昨日我讓鏢局的兄弟查蘇府商鋪,發現三個月前有批滇南茶葉被低價轉賣——接手的是沈氏的表兄!”他轉頭時眉峰倒豎,“若棠,他們怕的不是舊賬,是舊賬里藏著調包的證據!”
蘇若棠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前世她死時,蘇府的賬冊在火里燒了三天三夜;今生她絕不讓同樣的事發生!
“明日我陪你去商鋪。”顧硯舟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沈氏要燒,我們就搶在她前頭翻!”
日頭偏西時,蘇若棠踩著滿地碎金回了蘇府。
西跨院的月洞門虛掩著,沈氏的尖笑像根細針戳進來:“那小蹄子最近總往商鋪跑,難不成真翻出什么?”
“夫人放心。”蘇若琳的聲音甜得發膩,“我讓春桃在茶樓盯著,她和個老叫花子說了半天——能有什么要緊?”
“蠢貨!”茶盞砸在窗欞上的脆響和前世如出一轍,“當年要不是你娘手快調了包,現在跪在佛堂的該是你!
明日你帶幾個粗使婆子去商鋪,把后倉那口樟木箱子......“
蘇若棠的腳步頓在假山后。
晚風掀起她的裙角,露出鞋尖沾的半片茶葉——那是今早茶樓里張老爹掉的。
她望著西跨院的火光,前世枯井里的寒氣突然漫上脊背。
可這一回,她不會再閉著眼往下跳。
深夜,書房的燭火映著滿桌線索。
蘇若棠摸著樟木匣底的并蒂蓮刻痕,想起張老爹說的“隱玉捂二十年”,又想起顧硯舟說的“滇南茶葉”。
窗外更夫敲過三更,她突然翻出陳伯給的鑰匙——那是沈氏說藏在《鹽鐵論》第三卷的鑰匙!
“原來不是燒賬冊。”她對著月光輕聲道,“是燒鑰匙能開的東西。”
更漏滴到第五聲時,蘇若棠將所有紙頁收進暗格。
她望著窗外出芽的柳枝,想起明日要見的陳伯——那個總在商鋪后倉打盹的老賬房,那個前世臨終前塞給她隱玉的老人,或許知道當年調包的真相。
晨霧又起時,蘇若棠將隱玉系在頸間。
銅鏡里的姑娘眼尾微挑,左肩上的胎記在晨光里泛著淡紅。
她摸了摸袖中的鑰匙,推開房門。
院角的迎春開得正好,風里飄來灶房的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