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蘇若棠已站在東市綢莊門前。
她裹著月白棉斗篷,指尖捏著塊溫熱的糖蒸酥酪——這是出門前讓廚房特意蒸的,陳伯牙口不好,總愛這口甜軟。
門環剛叩響三聲,里間就傳來算盤珠碰撞的脆響。“是棠丫頭?”陳伯掀開門簾,銀白胡須沾著星點霧氣,見著她手里的食盒,渾濁的眼立刻亮了,“昨兒還念叨你送的桂花糕,今兒就又帶吃的來。”
蘇若棠跟著他進后堂,檀香混著綢緞的漿香撲面而來。
陳伯將算盤推到角落,揭開食盒時手忽然頓住——他盯著她垂落的衣袖,那處布料被晨露浸得微透,隱約能看見肩頸處暗紅的印記。
“您昨兒說胎記是玉錦閣的記號。”蘇若棠坐下時,指尖輕輕撫過左肩,“到底是什么樣的記號?”
陳伯的手在食盒上抖了抖,酥酪的甜香里突然漫開一絲陳年老木的氣味——他打開了身后的檀木柜,取出個裹著油布的舊賬簿。“當年老夫人給小主子裹襁褓時,我在旁看著。”他翻開賬簿,泛黃紙頁間飄出片干枯的海棠花瓣,“這胎記形狀像玉錦閣后園那株千年海棠的葉子,左肩上七片瓣,右肩三枚點,合起來是‘棠’字的筆鋒。”
蘇若棠的呼吸突然一滯。
前世她總以為那是尋常胎記,原來竟是父母刻在她血肉里的名字。“可您昨日沒提這些。”她聲音發顫,“為何現在才說?”
陳伯的手指摩挲著賬簿邊緣的焦痕:“上月您在米行救了被搶的老婦,我見您扶她時,動作像極了老夫人。”他抬眼,眼眶泛紅,“昨兒您說要查當年的賬,我就翻了這壓箱底的舊本子——里頭夾著張紙條,是二十年前救火的雜役趙明寫的。”
他抽出張邊角燒焦的紙,墨跡暈染得厲害,卻還能辨認出幾個字:“火起時,見穿墨綠裙的婦人往偏院跑......”
“墨綠裙?”蘇若棠指尖掐進掌心,“沈氏最愛的就是墨綠裙。”
“噓——”陳伯突然捂住她的嘴,側耳聽了聽外頭動靜,“這趙明當年被人打了悶棍,醒來說自己撞了邪,后來就瘋瘋癲癲搬去城西破廟。
我也是前兒打掃舊宅,在房梁上發現這紙條。“
綢莊外傳來挑擔賣豆漿的吆喝,蘇若棠卻覺得耳中嗡嗡作響。
她攥緊那張紙條,指甲幾乎要刺破紙背:“陳伯,我要找趙明。”
“使不得!”陳伯急得直搓手,“那瘋子前兒還當街砸了菜攤,您一個姑娘家......”
“我有分寸。”蘇若棠將紙條小心收進貼胸的暗袋,“再說......”她想起腰間掛著的短刀,是顧硯舟昨日塞給她的,“我不是一個人。”
日頭爬過屋檐時,顧硯舟的青驄馬停在綢莊門口。
他掀開門簾,皮靴帶起一陣風,將桌上的賬簿吹得嘩嘩響:“王鏢頭從洛陽捎信來,說玉錦閣在揚州的分號確實有筆暗賬。”他瞥見蘇若棠手中的焦紙,濃眉立刻擰成結,“這是?”
“陳伯說的目擊者。”蘇若棠將紙條遞給他,“趙明。”
顧硯舟接過紙的手突然收緊,指節泛白:“城西破廟那個瘋漢?
我上月押鏢經過,見他拿磚頭砸過巡城衛。“他轉身從包袱里摸出個銅哨,”這是鏢局的響箭哨,遇著危險吹三聲,我在東市布了暗樁。“
蘇若棠看著他掌心的銅哨,忽然想起前世寒冬里,他也是這樣硬塞給她暖爐。
那時她只當他是熱心,如今才知,有些心意早埋在時光里發了芽。“我知道輕重。”她將銅哨系在腰間,“但沈氏和若琳昨兒還商量著要發賣我,我若縮著,他們只會更無忌憚。”
顧硯舟盯著她眼里的光,喉結動了動。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指腹擦過她耳后未褪的薄紅:“午后我陪你去見小七。”
“不用。”蘇若棠搖頭,“小七最忌生人臉,你跟著他反而不肯說實話。”她見顧硯舟還要爭,便笑了笑,“再說,我得留個人盯著蘇府——昨兒若琳在我胭脂里下了馬錢子粉,我換了她的銀耳羹,她這會兒該急了。”
顧硯舟到底沒再堅持。
他解下外袍披在她肩上,皮靴踏得青石板噠噠響:“未時三刻,我在茶館后巷等你。”
日頭移到中天時,蘇若棠走進“得月樓”。
茶霧氤氳里,小七正蹲在角落啃醬鴨腿,油光順著下巴滴在青布短打上。
見著她,他立刻跳起來,用袖子抹了把嘴:“蘇姑娘,我可找著那瘋漢了!”
“慢慢說。”蘇若棠坐下,小二立刻端來盞碧螺春,她推到小七面前,“先潤潤嗓子。”
小七盯著茶盞發了會兒呆,突然咧嘴笑了:“您和那些貴人不一樣,不嫌棄我臟。”他從懷里掏出個皺巴巴的紙團,“趙明住在城西菜農巷,最里頭那間漏雨的土坯房。
我問了隔壁賣菜的張嬸,說他每日子時會去破廟燒香,嘴里念叨’綠裙子的鬼‘。“
蘇若棠展開紙團,上面歪歪扭扭畫著路線圖。
她摸出塊碎銀放在桌上,小七卻縮著手不接:“前兒您幫我娘治了風寒,這錢我受不起。”他撓了撓頭,“再說......”他壓低聲音,“我瞧著您像要扳倒什么人,跟著您,總比跟著那些打我罵我的強。”
蘇若棠心里一暖。
她將碎銀推得更近:“這是辛苦錢,你收著。”見小七還是猶豫,便又道,“等我查清真相,要在西市開間米行,缺個管賬的機靈人——你可愿意?”
小七的眼睛瞬間亮得像星子。
他一把抓過碎銀,塞進褲腰里:“我明兒就去學打算盤!”
暮色漫進窗欞時,蘇若棠回到蘇府。
跨進角門的剎那,她聞到了熟悉的沉水香——沈氏的妝匣總帶著這種味道。
西跨院的窗紙透出昏黃燈光,隱約傳來蘇若琳的冷笑:“娘,她今兒又往綢莊跑,準是在查什么。”
“怕什么?”沈氏的聲音像淬了毒的針,“明兒我就讓張媒婆來,說定了城郊李員外的續弦。
那老東西有麻風病,她嫁過去......“
蘇若棠的腳步頓在廊下。
前世她就是這樣被發賣的,蓋著紅蓋頭被塞進破馬車,連玉錦閣的門都沒再摸過。
她摸了摸腰間的短刀,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這一世,她絕不會再任人拿捏。
更鼓聲敲過二更時,蘇若棠坐在書房里。
燭火將她的影子投在墻上,與半塊隱玉的影子重疊成一輪圓月。
她攤開今日的線索:陳伯的賬簿、小七的路線圖、沈氏的陰謀......最后落在那張焦紙上,“墨綠裙婦人”幾個字被她用朱筆圈了又圈。
窗外起了風,吹得窗紙沙沙響。
蘇若棠將所有紙張收進檀木匣,又在夾層里塞了顧硯舟給的解毒散。
她摸著左肩的胎記,想起陳伯說的千年海棠,忽然輕聲道:“爹娘,明日我就去見那個見過你們的人。”
月光爬上窗欞時,她吹滅蠟燭。
黑暗里,隱玉泛著幽光,像極了記憶中母親的眼睛。
次日清晨,小七蹲在茶館門口搓手。
他見蘇若棠提著竹籃過來,忙迎上去:“我借了張嬸的驢車,咱們抄近路......”
“等等。”蘇若棠突然停住腳步。
她望著菜農巷方向的晨霧,那里飄來若有若無的沉水香——和沈氏妝匣里的味道,一模一樣。
小七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只看見幾縷晨霧纏在樹杈間。
他撓了撓頭:“蘇姑娘,咱走嗎?”
蘇若棠摸了摸腰間的銅哨,又摸了摸暗袋里的短刀。
她對著晨霧露出個淡笑:“走。”
菜農巷的土坯房越來越近。
門扉半開著,里頭傳來含糊的呢喃:“綠裙子......火......別過來......”
小七正要敲門,蘇若棠突然按住他的手。
她聽見門里的聲音變了,帶著股尖銳的顫音:“是你?
是你又來索命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
里頭露出張滿是胡茬的臉,渾濁的眼睛突然瞪得滾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