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農巷的土坯房門檻上結著霜花,蘇若棠的鞋尖剛蹭到青石板,門里的呢喃聲突然斷了。
小七的手懸在門框上,被她按住時還有些發顫:“蘇姑娘,這老酒鬼不會又犯癔癥了吧?”
門“吱呀”一聲裂開半寸,腐木混著藥渣的氣味涌出來。
露出的半張臉胡茬結著白霜,左眉骨有道刀疤,正是昨日小七打聽到的“趙屠戶”——當年玉錦閣大火時,他在隔壁米行當搬運工。
此刻那雙渾濁的眼睛突然瞪得滾圓,像被雷劈了似的,喉結上下滾動:“是...是你?”
蘇若棠的手指在腰間銅哨上輕輕一叩。
前世她被發賣前,趙明醉倒在街頭罵過“綠裙子的女人心狠”,后來被沈氏派人打斷了腿。
她往前半步,竹籃里的熱饅頭散出麥香:“趙叔,我給您帶了張嬸的紅糖饅頭。
那年您幫我撿過掉在井邊的毽子,可還記得?“
刀疤抖了抖。
趙明突然抓住門框跪下來,指甲縫里的泥蹭在青磚上:“姑娘饒命!
我、我啥都沒看見!
那天那綠裙子的...她塞給我五兩銀子,讓我說是自己抽煙袋引的火...可那火油味不對啊,是從后巷的油缸里潑的,我聞得真真的!“
小七倒抽一口冷氣,趕緊去扶人:“趙叔您慢著!
蘇姑娘是來查真相的,不是來算賬的!“
蘇若棠蹲下來,把竹籃推過去。
饅頭的熱氣糊在趙明凍紅的臉上,她聲音輕得像哄驚馬:“趙叔,那年我才三歲,被奶娘抱出火場時,是不是有個穿墨綠裙的女人站在街角?”
趙明的手抖得厲害,抓起饅頭咬了一口,眼淚混著熱湯往下掉:“是!
那女人腕子上戴著串珍珠,我瞅見她往墻根扔了個油紙包——后來官府來查,說我藏了火折子,可那油紙包里的火絨,比我抽的煙絲勁兒大十倍!“
蘇若棠的指甲掐進掌心。
前世她在亂葬崗聽老乞丐說過“墨綠裙”,卻不知這細節。
她從懷里摸出塊碎銀:“趙叔,您還記得那油紙包上的記號嗎?”
“有!”趙明突然直起腰,渾濁的眼睛亮得嚇人,“是朵開敗的海棠花,紅得跟血似的!”
竹籃“啪”地掉在地上。
蘇若棠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玉錦閣的暗紋正是半開的海棠,開敗的那朵,是父親專門給母親做的私印。
“小七,把趙叔的破被子抱去張嬸家曬。”她彎腰撿起饅頭,指尖卻穩得驚人,“趙叔,您明日搬去城西的瓦罐巷,我讓陳伯給您尋個看門的活計。”
趙明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氣大得像鐵鉗:“姑娘,那女人上個月還來找過我!
她捏著把剪刀抵我脖子,說要是敢多嘴,就把我埋進玉錦閣的老井——“
“叮——”
銅哨聲驚飛了檐角的麻雀。
蘇若棠反手扣住趙明的脈門,另一只手已經摸出短刀,刀尖卻停在離他咽喉三寸的地方。
她順著他發抖的目光望過去——巷口的槐樹后,飄著半片墨綠裙角。
“走。”她將碎銀塞進趙明手里,拽著小七往巷尾跑。
風掀起她的鬢角,能聽見身后傳來鞋底碾過碎石的聲響,混著沈氏特有的沉水香。
...
正午的陽光曬得人發暖。
顧硯舟的青布短打還沾著鏢局的草屑,推開蘇若棠的院門時,懷里的食盒還冒著熱氣:“今早去城南收賬,順道買了劉記的糖蒸酥酪。”
蘇若棠把趙明的話復述完,瓷勺在碗里攪出漣漪:“墨綠裙、海棠印、上個月的威脅...沈氏的妝匣里就有串珍珠手釧,我前日替她收拾首飾時見過。”
顧硯舟的手頓在食盒上。
他生得濃眉大眼,此刻眉心擰成個結:“我讓鏢局的兄弟去查城西的火油鋪——玉錦閣那場火,燒了三天三夜,普通火折子可沒這本事。”他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帶著常年握刀的繭子,“明日起,我讓阿福守在你院外。
沈氏要是敢動你...“
“我知道。”蘇若棠反握住他的手。
前世她咽氣前,顧硯舟的鏢車正往西北運茶,連她的墳頭都沒趕上。
此刻他指節發紅,像要把所有的不安都捏碎在掌心里,她忽然笑了,“你瞧,我腰間別著短刀,袖里藏著毒粉,連陳伯都教了我三招防狼的功夫。”
顧硯舟被她逗得勾了勾嘴角,卻又立刻板起臉:“正經事。
趙明說的瓦罐巷,我讓鏢局的人去打點,再派兩個兄弟暗中保護。
還有...“他從懷里摸出個銅鈴,”這是鏢局的響鈴,遇著危險搖三下,半柱香內我準到。“
銅鈴在陽光下泛著暖光,蘇若棠剛要接,窗外突然傳來“咔”的一聲。
像是竹枝折斷,又像...有人踩碎了瓦礫。
午后的書房飄著墨香。
蘇若棠把趙明的證詞抄在宣紙上,筆尖在“海棠印”三個字上頓了頓。
窗外的銀杏葉沙沙響,她忽然聞到一縷若有若無的脂粉氣——是蘇若琳常用的茉莉香粉。
她放下筆,走到門口猛地拉開門。
穿月白衫子的蘇若琳正踮著腳,耳朵幾乎貼在門框上,被撞得踉蹌兩步,帕子掉在地上:“堂妹這是做什么?
我...我給你送新曬的桂花蜜。“
蘇若棠彎腰撿起帕子。
帕角繡著并蒂蓮,針腳比往日粗了許多——分明是急著趕工的。
她捏著帕子遞過去,笑得溫和:“姐姐有心了。
只是這蜜罐子我前日剛讓小桃收在東廂,姐姐莫要跑錯了。“
蘇若琳的臉白了白,接過帕子時指尖發顫:“我...我記錯了。”她轉身要走,又回頭補了句,“娘說晚間要喝銀耳羹,堂妹莫要忘了。”
門“吱呀”一聲關上。
蘇若棠望著她搖晃的背影,把抄好的紙頁塞進檀木匣最底層。
沈氏昨日提的李員外續弦,今日蘇若琳就來探聽,看來她們等不及了。
暮色漫進院子時,陳伯的青布棉袍沾著星點面粉。
他捧著個漆盒跨進門檻,胡子上還掛著笑:“姑娘讓查的賬冊,我翻了玉錦閣老庫。
光緒二十三年的采買記錄里,確實有火油的進項——不過不是給鋪子里用的,是老爺要修新宅的地窖。“
他打開漆盒,取出張泛黃的紙:“這是當年的提貨單,經手人是王二牛。
那小子后來跟著商隊去了塞北,前兒我讓老周捎信,說他下月要回長安。“
蘇若棠的手指撫過提貨單上的墨跡。“海棠印”三個字赫然蓋在右下角,和趙明說的分毫不差。
她喉頭一熱:“陳伯,這些年辛苦您了。”
“說什么傻話。”陳伯的眼眶紅了,伸手要摸她的頭,又想起什么似的縮回手,“當年夫人把您塞進我懷里時,說‘好好帶她長大’...是我沒用,讓您受了這么多委屈。”
院外傳來打更聲。
蘇若棠把漆盒收進衣柜最里層,轉身時見陳伯正望著墻上的隱玉發呆。
那玉在暮色里泛著柔光,像極了母親留下的眼睛。
三更天的風卷著碎雪。
蘇若棠在書房點了盞琉璃燈,把今日的線索鋪了滿桌。
趙明的證詞、陳伯的提貨單、蘇若琳的帕子...她正對著“王二牛”三個字出神,窗外突然傳來瓦片輕響。
短刀出鞘的聲音劃破寂靜。
她反手推開窗,冷風灌進來,吹得紙頁亂飛。
窗下的雪地上有半枚腳印,鞋尖處沾著點朱紅——是蘇若琳房里的朱砂粉。
她握緊短刀沖進院子,只看見墻角的臘梅在風中搖晃。
回到書房時,檀木匣的鎖頭有細微的劃痕——有人趁她離開時試過撬鎖。
月光爬上案頭,隱玉的影子與她的影子重疊。
蘇若棠把所有紙頁重新收好,對著窗外輕聲道:“明天...該去見見王二牛了。”
雪越下越大,打在窗紙上沙沙作響。
她吹滅燈,黑暗里隱玉泛著幽光,像在應和她的話。
隔壁院傳來蘇若琳的咳嗽聲,混著沈氏壓低的咒罵,卻再也驚不破這夜色里的決心——這一世,誰也別想再把她推進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