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蘇若棠已踩著青石板出了門。
她懷里揣著那方染了朱砂的帕子,袖口還留著昨夜撬鎖時木渣的刺癢——這癢意順著血脈往心口鉆,比雪更冷。
“姑娘早!”商鋪門環剛叩響,陳伯已掀開門簾迎出來。
他手里還攥著半塊冷了的炊餅,額角沾著灶灰,顯然天沒亮就來守著。
門內煤爐正“咕嘟”響,混著陳年老木的香氣涌出來,倒比外頭的寒氣暖了三分。
蘇若棠跟著他繞過柜臺,看他踮腳從梁上取下個裹了油布的紙包。“昨兒夜里我翻了庫房最里頭的舊賬,”陳伯的手指在紙包上摩挲,像在撫弄什么易碎的寶貝,“光緒二十三年那場大火,玉錦閣燒了三進院子。
可您知道最蹊蹺的是啥?“他突然壓低聲音,渾濁的眼珠里浮起血絲,”救火的水龍隊趕到時,后院地窖的鎖是新換的——那地窖本是藏藥材的,您爹偏在出事前半月讓人用了火油加固。“
蘇若棠的指甲掐進掌心。
前世她只記得火海舔著雕花窗欞,養母沈氏抱著她往門外跑,卻從未想過那火起得這樣“周全”。“陳伯,”她喉頭發緊,“您說的劉三...是當年看庫房的?”
“是他。”陳伯展開紙包,露出張缺了角的當票,“這是劉三前年典在當鋪的玉扳指,刻著’玉錦‘二字。
我托人問過,他現在住在城西破廟,靠給人寫狀子混口飯吃。“他忽然抓住蘇若棠的手腕,掌心糙得像老樹皮,”姑娘,當年那場火...燒的不只是鋪子。“
檐角銅鈴叮當響,驚得兩人同時抬頭。
顧硯舟裹著件玄色大氅跨進門,發梢還沾著雪粒:“我在門口聽見了。”他目光掃過桌上的當票,喉結動了動,“若棠,你昨兒夜里遇襲的事,我讓人查了。”他從懷里摸出個小布包,抖開是半枚朱紅的鞋釘,“蘇若琳房里的繡娘說,她昨兒換了雙新鞋,鞋尖嵌的正是這種朱砂粉。”
蘇若棠盯著那枚鞋釘,耳中嗡嗡作響。
前世蘇若琳總說“阿妹生得像我那早夭的表妹”,如今想來,不過是用這張臉騙她當替身的幌子。“我要找劉三。”她攥緊當票,指節發白,“他若肯開口,就能證明當年火起時,地窖里根本沒存藥材——有人故意鎖了門,斷了救火的路。”
顧硯舟伸手覆住她冰涼的手背。
他的手因常年握刀生滿薄繭,卻暖得像團火:“我派阿虎帶五個鏢師暗中跟著你。”他掏出塊虎紋玉佩塞進她掌心,“這是龍門的信物,出了事砸了它,半柱香內我必到。”
日頭爬到頭頂時,蘇若棠揣著玉佩出了商鋪。
她繞去西市買桂花糕,剛轉過街角,就聽見有人唱:“長安雪,玉錦劫,當年火里藏金葉——”
唱曲的是個穿青布短打的小少年,正蹲在茶攤邊敲著竹板。
他生得精瘦,左眉梢有道淺淺的疤,見蘇若棠駐足,立刻咧嘴笑:“姑娘買不買唱?
十文錢一段《玉錦閣奇案》。“
蘇若棠心下一動。
她彎腰拾起他腳邊的破碗,往里頭添了枚銀錁子:“我要聽劉三的故事。”
少年的眼睛倏地亮了。
他左右張望一番,湊過來壓低聲音:“劉三那老東西,前兒在破廟跟人喝酒,說他見過‘海棠印’——”他突然頓住,盯著蘇若棠懷里露出的半角帕子,“您是來找當年火的?”
“小六。”蘇若棠取出塊桂花糕遞過去,“我娘說,肯幫人的孩子,該吃甜的。”
小六接過糕點的手微微發抖。
他咬了口,甜香混著眼淚滾進喉嚨:“我娘臨死前說,玉錦閣的東家是好人。”他抹了把臉,“明兒卯時,西市茶棚,我帶您見劉三。”
暮色漫進蘇府時,梅香正飄得濃。
蘇若棠剛轉過月洞門,就聽見西廂房傳來摔茶盞的脆響。
“那小賤蹄子最近總往商鋪跑!”是蘇若琳的尖嗓子,“昨兒夜里還撬了她的匣子——也不知藏了什么寶貝。”
沈氏的笑聲像刮過瓦檐的風:“急什么?
等王二牛回了長安,我讓他在公堂上指認,說當年火油是她親爹買的...到時候,她這玉錦閣千金的名聲,可就比炭還黑嘍!“
蘇若棠的腳步頓在廊下。
她望著窗紙上兩個交疊的影子,忽然想起前世沈氏也是這樣笑著,把她推進火宅:“阿棠替阿姐擋災,阿姐記你一輩子好。”
深夜,書房燭火忽明忽暗。
蘇若棠把當票、鞋釘、虎紋玉佩攤了滿桌,指尖停在“劉三”兩個字上。
窗外雪又大了,模糊了竹影,卻清晰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像貓爪撓過青瓦,又像有人踮著腳,在她窗下停了停。
她抄起短刀,輕手推開窗。
冷風卷著雪撲進來,打濕了她鬢角的碎發。
院角臘梅枝椏輕顫,雪地上印著半枚腳印——和昨夜那枚一般模樣,鞋尖沾著朱紅。
更漏敲過三更時,蘇若棠把所有東西收進檀木匣。
隱玉在匣底泛著幽光,像母親在說:“阿棠,別怕。”她對著窗外輕聲道:“明兒...該去會會劉三了。”
窗外的雪,忽然停了。
次日清晨,西市茶棚飄著熱乎的豆汁香。
小六縮著脖子搓手,見蘇若棠來,立刻拽她往巷子里走:“劉三在破廟后屋,他說...他說要見著‘海棠印’才肯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