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的梆子剛敲過五下,蘇若棠就裹著月白棉斗篷出了門。
小六縮在巷口槐樹下,鼻尖凍得通紅,見她來立刻搓著手指哈氣:“劉三那老酒鬼昨兒又喝多了,我今早去破廟,他還抱著酒壇打呼嚕呢。”
話音未落,一陣冷風卷著殘雪撲來。
蘇若棠攥緊懷里的檀木匣,匣底隱玉貼著掌心,像母親當年拍她背時的溫度。
前世她被推進火宅前,最后觸到的就是這枚隱玉——養母沈氏假模假樣塞給她的“護身符”,后來才知道是從她襁褓里偷來的真千金信物。
“姑娘,到了。”小六的聲音發顫,指了指前面漏風的破廟。
后屋門簾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半截油黑的褲腳,還有濃烈的酒氣。
蘇若棠掀開簾子的瞬間,屋里的霉味混著酸酒氣直撲鼻腔。
土炕上癱著個五十來歲的男人,亂發里沾著草屑,見有人進來,渾濁的眼珠突然一縮。
“劉三?”小六踢了踢他的破鞋,“這位就是我跟你說的——”
“海棠印。”劉三突然坐直,酒氣噴在蘇若棠臉上,“拿出來。”
蘇若棠沒動。
她盯著劉三左手背的焦痕——前世火場里,她見過同樣的印記,是玉錦閣倉庫守夜人特有的標記。“你當年是玉錦閣西倉的守夜人。”她開口,“我娘總說,西倉的老劉頭最會哄哭娃,拿糖葫蘆逗得人破涕為笑。”
劉三的手猛地抖起來。
他盯著蘇若棠的眼睛,像是要從中挖出二十年前的影子。
忽然,他踉蹌著跪下來,膝蓋撞在青石板上發出悶響:“小東家!
當年那場火...是有人往油庫里扔了火折子!“
蘇若棠的指尖掐進掌心。
前世她聽沈氏說,是她親爹為騙保費縱的火,可此刻劉三眼里的血絲比雪還紅:“我守了二十年倉庫,油庫鑰匙從來不離身。
那天夜里,我被人打暈在柴房,醒過來時...西倉已經燒穿了天。“他哆哆嗦嗦摸出塊黑炭,”這是從火場里撿的,當時壓在油桶底下——“
炭塊上歪歪扭扭刻著個“蘇”字。
蘇若棠的呼吸陡然急促。
這不是她養父蘇老爺的蘇,是養姐蘇若琳的乳名“阿蘇”的蘇。
“還有人給我塞了這個。”劉三從褲腰里摸出半塊虎符,“說是...說是事成之后,能換三百兩安家費。”
虎符的紋路與蘇府祠堂里供著的那枚幾乎一樣——前世她去祠堂上香時,總見蘇若琳對著那枚虎符發呆。
“夠了。”蘇若棠按住劉三發抖的手,聲音輕得像怕驚飛什么,“你這些年躲躲藏藏,是怕被滅口?”
劉三突然哭出聲,酒氣混著眼淚洇濕了土炕:“那年我媳婦懷著娃,他們說...說我要是敢開口,就把我家娃的手筋挑了。”他抬頭時,眼尾的淚結成了冰,“小東家,我對天發誓,玉錦閣的火,跟您親爹娘半毛錢關系都沒有!”
小六在門口抽了抽鼻子,突然轉身跑了。
蘇若棠沒追,她知道這孩子是去買熱乎的包子了——就像她剛才塞給他的桂花糕,甜的東西,能讓人記起點暖的事。
午間的陽光剛爬上屋檐,顧硯舟就踢開了蘇府角門。
他身上還沾著鏢局的塵土,腰間的鎏金鏢盒撞在門框上,“當”的一聲:“你倒好,天沒亮就往破廟鉆!”見蘇若棠攤開的虎符和炭塊,他的聲音陡然低了,“這虎符...是蘇府家傳的?”
“是蘇若琳的。”蘇若棠把劉三的話復述一遍,手指劃過虎符缺口,“當年滅門案,她才是那個遞火折子的。”
顧硯舟猛地攥緊拳頭,指節發白:“我讓鏢局的兄弟守在你院子周圍,夜里換三班人。
還有——“他從懷里掏出個小瓷瓶,”這是云南的避毒散,你隨身帶著。
昨兒我查了王二牛的行蹤,他三天前到了渭南,走的是山路。“
蘇若棠心里一暖。
前世她被沈氏推上火宅時,顧硯舟正在西域押鏢,等他趕回長安,只撿到半塊燒焦的隱玉。
如今他眼里的焦灼,像團燒不盡的火,要把所有陰毒都烤化了。
“我下午去整理這些線索。”她把虎符收進暗格里,“若琳最近總往我院子里湊,得防著她。”
顧硯舟剛走,蘇若棠就聽見廊下有細碎的腳步聲。
她裝作翻賬本,眼角余光掃過窗紙——那道影子縮了縮,貼在門框上,連呼吸都輕得像蚊蠅。
“梅香,去廚房拿碗銀耳羹。”蘇若棠提高聲音。
“哎!”外頭應了一聲,影子猛地一晃,往東邊跑了。
蘇若棠走到窗邊,見地上落著半片茉莉花瓣——蘇若琳總愛在鬢角別茉莉,說是能壓住她那股子酸味。
傍晚的風裹著臘梅香鉆進書房時,陳伯正用帕子擦著茶盞。
他鬢角的白發比昨日更多了,見蘇若棠捧出虎符,手一抖,茶盞“啪”地碎在青磚上。
“老奴該死!”陳伯跪下來,撿起虎符的手直顫,“當年老夫人給過老奴一塊這樣的虎符,說是緊要關頭能調蘇家暗衛。
后來...后來大火那晚,老奴被人打暈在馬廄,醒過來時,虎符就不見了。“
蘇若棠蹲下來扶他:“陳叔,我要的是真相,不是誰的罪。”
陳伯突然老淚縱橫:“老夫人常說,阿棠這名字好,海棠花旺,壓得住災。
誰能想到...是那對母女,把災星當寶貝供著。“他抹了把臉,”明兒我就去城南找老周頭,當年他給蘇家運過密信,說不定知道些什么。“
深夜的更漏敲過五下時,蘇若棠還伏在案前。
燭火映著虎符的紋路,像條吐信的蛇。
她剛把劉三的證詞謄抄完,窗外突然傳來瓦片輕響——是貓?
可這響動,和前幾夜的一模一樣。
她抄起短刀,輕手推開窗。
冷風卷著雪撲進來,打濕了她鬢角的碎發。
院角臘梅枝椏輕顫,雪地上印著半枚腳印——鞋尖沾著朱紅,和昨夜那枚分毫不差。
蘇若琳房里的胭脂,正是西市“醉紅閣”的朱紅。
蘇若棠望著那枚腳印,忽然笑了。
她把短刀插回鞘里,對著窗外輕聲道:“明兒...該去商鋪會會陳叔了。”
窗外的雪,又開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