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憤怒,沒有指責,甚至沒有明顯的悲傷。那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徹底的平靜。平靜得像暴風雨肆虐過后,被徹底摧毀的海灘,只剩下荒蕪的沙礫和死寂。那平靜之下,是某種東西徹底熄滅、沉入無邊黑暗的絕望。她的眼睛像兩口枯井,映著車內儀表盤幽微的藍光,卻空洞得映不出任何影像,包括他此刻狼狽不堪的倒影。
這眼神比任何控訴都更讓周然崩潰。他寧愿她罵他,打他,恨他入骨!也好過這種將他徹底排除在世界之外的、冰冷的死寂。
“謝謝。”林薇的嘴唇輕輕動了動,吐出兩個清晰卻毫無溫度的字眼。像兩片輕盈卻鋒利的冰刃,瞬間割開了周然最后一絲強撐的偽裝。
然后,她毫不猶豫地推開了車門。夜晚微涼的空氣瞬間涌入,帶著草木的氣息,沖散了車廂內令人窒息的酒味和絕望。她下了車,纖細的背影在路燈下拉得很長,透著一股決絕的孤清。她沒有回頭,一次也沒有。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發出清脆而單調的“嗒、嗒”聲,每一步都像踩在周然的心尖上。那聲音在寂靜的夜里異常清晰,一聲聲,敲打著他早已千瘡百孔的神經,越來越遠,最終被單元門沉重的閉合聲徹底吞沒。
砰。
那一聲悶響,如同喪鐘,在他空蕩的世界里轟然回蕩。
周然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靈魂的泥塑,頹然倒在了駕駛座上。額頭重重地抵在冰冷堅硬的方向盤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他維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車窗隔絕了外面的世界,車廂內只剩下他粗重而壓抑的喘息,像一頭瀕死的野獸在暗夜里嗚咽。視線被涌上來的滾燙液體徹底模糊,他死死咬著牙關,嘗到了鐵銹般的腥甜。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滅頂而來,將他徹底淹沒。他輸了。輸得徹徹底底,一敗涂地。他用一個荒唐的錯誤,親手埋葬了此生唯一的光。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車窗被敲響。他木然地抬起頭,透過朦朧的淚眼,看到王海那張寫滿了復雜情緒的臉出現在車窗外。
周然像提線木偶般下了車,動作遲緩僵硬。王海看著他通紅的眼眶和失魂落魄的樣子,重重地嘆了口氣,什么也沒問,只是從口袋里掏出那張深藍色的銀行卡,塞到他手里。
“拿著吧。”王海的聲音帶著一種罕見的疲憊和無奈,“林薇給的,份子錢。她特意交代,讓我轉交,怕你犯倔不收。”他頓了頓,看著周然死死盯著那張卡、仿佛要把它盯穿的眼神,補充道,“兄弟,聽我一句,明天過后,這事兒…就翻篇了。好好過日子。”
周然沒有回答。他只是死死攥著那張薄薄的卡片,冰冷的塑料邊緣硌得掌心生疼。翻篇?那林薇呢?那個從此在他生命里徹底黯淡下去的名字,也能翻篇嗎?他只覺得心口那個被生生剜走的空洞,正呼呼地灌著凜冽的寒風。
那晚,周然徹夜未眠。他像個幽靈一樣游蕩在布置得一片俗艷的“婚房”里,那張藍色的銀行卡如同烙鐵般灼燒著他的掌心。天剛蒙蒙亮,在所有人還沉浸在睡夢中時,他像著了魔一樣沖出家門,徑直沖向最近的一家銀行自動取款機。
手指僵硬地插卡,輸入林薇寫在背面的那六個數字。屏幕閃爍了幾下,跳出了賬戶余額。
1,000,000.00。
七個零,像一個巨大的驚嘆號,又像一把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周然眼前。他以為自己眼花了,身體猛地晃了一下,手指顫抖著,又按了一遍查詢。
冰冷的數字,紋絲不動。
一百萬。
林薇的全部積蓄。
她竟然……全部給了他!
“她說……”王海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后,聲音低沉沙啞,帶著巨大的震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家里有房子有車,她也有工作,這筆錢對她來說,放著也是放著……不如給你和新嫂子……改善生活……”
王海后面的話,周然一個字也聽不清了。耳邊只剩下血液瘋狂奔涌的轟鳴,以及林薇在車上那空洞死寂的眼神。一百萬。一個天文數字。一份沉甸甸的、無聲的、近乎悲壯的……成全。
他為了一個酒后荒唐的錯誤,為了那點可悲的責任感,就要和一個他不愛的女人捆綁一生。而林薇,這個被他深深傷害、辜負的女人,卻用她全部的身家,將他從經濟困窘的泥潭里托舉出來,只為了讓他和另一個女人……能過得好一點?
多么諷刺!多么荒謬!多么……痛徹心扉!
“這女人……傻啊……”王海長長地嘆息著,每一個字都像針扎在周然心上,“……好得讓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