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室的門在亨利身后合攏，鎖舌發出“咔噠”一聲輕響，像替時間落鎖。吊燈是十九世紀末的“暮灣港”貨，銅皮燈罩被歲月熏成了溫潤的琥珀色，光線像一泓融化的蜂蜜，靜靜淌過每一只抽屜、每一只玻璃柜的棱角。空氣里混合著松木、黃銅、極淡的機油與干燥薰衣草的味道——那是亨利在每個雨季之后用來驅趕潮氣的老辦法。艾米站在門檻內，不由自主地放輕了呼吸，她感覺像一腳踩進了別人的夢里：四周太靜，只有墻上那些停擺的老座鐘偶爾發出“嗒、嗒”的掙扎，仿佛不甘心被時代遺忘。

亨利的聲音低而穩，像怕驚動塵埃里沉睡的齒輪：“歡迎來到我真正的工作室。”他走到最里側的木桌前，把懷表放在一塊深綠色羊毛氈上。氈面已經起球，卻仍柔軟，像一方小小的草坪，托著那枚銅質“心臟”。他先取出一枚十倍的單眼目鏡卡在右眼，又換上更細的鑷子：“風棲嶺的勒考克工坊，一九三八年春。他們只做定制機芯，一年五十枚，每枚底板上都偷偷刻一只小蝸牛——那是表匠協會的暗記。”鑷子尖挑起最上層的鍍鎳夾板，艾米在隱蔽處果然看到一只米粒大小的蝸牛，線條被歲月磨得發毛，卻仍俏皮地馱著殼。

齒輪被一枚枚拆下，排列成整齊的隊伍：擒縱輪、秒輪、三輪、中心輪……每只齒尖都閃著極細的光，仿佛等待檢閱的士兵。亨利用一支沾了清潔油的柳木棒，貼著軸心輕輕旋轉，油跡帶出暗褐色的舊塵，像一條細線，把時間縫回原來的針腳。艾米屏住呼吸，不敢眨眼，她看見爺爺的影子在金屬表面晃動——那是吊燈投下的光斑，卻像極了記憶里爺爺坐在搖椅上，用袖口擦拭懷表的側影。

當最后一塊夾板被移開，機芯底板露出一個極小的圓孔。亨利輕聲說：“暗格。”他用針尖撬起銅片，一聲比呼吸還輕的“咔噠”，有什么東西滑落在氈面上——那是一張折成四折的黑白照片，相紙薄得像蟬翼，邊緣因反復摩挲而起了毛邊。亨利用鑷子夾住對角，小心展開。燈光下，塵埃在空氣里起舞，像被突然驚醒的往事。

照片中央，年輕的爺爺——那時不過二十五六——站在一處舊碼頭的石階上。他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襯衫，袖口卷到手肘，臂彎里摟著一位穿素色旗袍的女子。女子側臉柔和，發梢卷成三十年代最流行的水波紋，懷里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兒。背景里，一艘白身黑頂的遠洋輪正緩緩離岸，船身漆著斑駁的“晨星號”字樣。右下角，鋼筆字因為潮氣而暈開：“星輝歷1949·落潮港。予吾摯愛：若時間敢讓我們失散，就讓懷表替我滴答。”墨跡邊緣微微發藍，像被海水吻過的舊信紙。

艾米伸手，卻在指尖即將觸到照片時停住，仿佛碰到它就會碰碎七十五年的光陰。她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從來沒有見過奶奶，也沒有人跟我說過她。”亨利示意她看照片背面。在極淡的鉛筆痕跡里，寫著一串數字：113-07-21，既像日期又像某種編號；數字下方還有一行更潦草的鉛筆字：“鐘塔向南，第七塊磚。”鉛筆線被橡皮擦過，留下凸起的紙纖維，似乎有人猶豫要不要留下線索。

亨利把目鏡摘下，揉了揉眼角的皺紋：“星輝歷一九四九年四月，我在遠瀨鎮的集市見過你爺爺。他抱著一個木匣，說要趕去落潮港碼頭，把‘心跳’寄給遠方的人。原來那心跳就是這塊懷表。”老人嘆了口氣，目光穿過吊燈，落在那張泛黃的地圖上——在一片叫“風棲嶺”的群山與“落潮港”的海岬之間，釘著一枚小小的銅釘。

風棲嶺的鐘表匠們相信，機芯里可以藏一條河、一座山，甚至一聲告別。亨利說，你爺爺把最柔軟的思念折進照片，再用最堅硬的齒輪鎖住它，只有等到真正需要的人出現，暗格才會打開。他取出一方軟鹿皮，輕輕覆在照片上，像給脆弱的往事蓋一條毯子。就在這一瞬，懷表機芯突然發出“滴——答”一聲，仿佛心臟重新跳動，銹蝕的秒針顫了顫，向前爬了整整一格。艾米屏住呼吸，好像怕吹滅這簇剛剛復燃的火苗。亨利微笑：“時間一旦找到歸宿，就會自己走起來。”

他把暗格重新合上，卻沒有立即組裝機芯，而是從抽屜深處取出一本用牛皮繩捆扎的舊冊子，封面燙著一行褪金字：LeTempsRetrouvé——失而復得的時間。“三天里，”老人說，“我會把我知道的約翰·格林的故事一頁頁講給你聽，但真正的故事要靠你自己去走完——從鐘塔向南，第七塊磚開始。”

艾米把照片貼在胸口，像在擁抱一個從未謀面的親人。燈影下，世界地圖上的小旗無聲搖曳。她聽見懷表在鹿皮下繼續滴答，像一條看不見的河流，從風棲嶺的高山穿過落潮港的碼頭，一直流進她此刻跳動的脈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