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后的風棲嶺,比艾米想象中更安靜。半鐘郵局外的世界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抹去了多余的色彩,只剩白與灰,偶爾從樹枝上掉下一團雪,砸在地上,發出悶鈍的“撲”聲,像時間不小心打翻了自己的沙漏。爐火把姜茶的熱氣烘到窗玻璃上,凝成細小的水珠,順著窗欞往下爬,像一條條透明的河流。艾米把兩只懷表并排放在爐臺,表盤上蒙著一層薄霧,霧里的指針仍倔強地走著,仿佛要把七十五年的時差一口氣追平。
“喝完這杯茶,你得動身。”露珊把一只郵差帆布包放到桌上,包里鼓鼓囊囊,裝了半袋干面包、一截防風蠟燭、一只銅殼羅盤,還有一瓶用松脂封口的熱甜酒。“雪雖然停了,可風棲嶺的雪松高得像城墻,太陽一落,風會從嶺北倒灌,像刀子。”老人把銅鈴從門楣上取下來,系在艾米背包的側扣,“鈴聲能嚇走夜狼,也能讓你記得回來的路。”
艾米點頭,把藍蠟封的信折成小小的方塊,塞進貼身的里袋。信紙在指尖留下淡淡的鈴蘭香,像爺爺最后留在世間的氣息。她走到門口,回頭望了一眼半鐘郵局——爐火把露珊和老人的影子投在墻上,一高一低,像兩枚重疊的齒輪。銅鈴在她背包上輕輕搖晃,發出清脆的叮當,像一句無聲的告別。
雪松林的入口在郵局以北兩百步,一條被雪埋到膝蓋的小路像一條沉睡的蛇,蜿蜒著鉆進樹影深處。松林的氣味冷冽而清甜,松針上結著細小的冰晶,風一吹,冰晶簌簌落下,像一場無聲的雪。艾米把圍巾拉到鼻尖,呼出的白氣在睫毛上結成霜。她數著步子,每走二十步就搖一次鈴,鈴聲在林間擴散,被樹干切成碎片,又迅速合攏,像一條銀色的線,牽引著她往更深處去。
林子里漸漸暗下來。雪光反射著最后一抹夕陽,把樹干鍍成淡紫色。松鴉在枝頭撲棱翅膀,發出短促的警告。艾米把羅盤托在掌心,銅針微微發抖,卻始終指向東北——那是雪松最高最密的地方,也是爺爺信中提到的“鈴鐺雪谷”。據說那里有一棵被雷劈過的老雪松,半邊焦黑,半邊仍頑強地綠著,枝頭掛著爺爺當年親手系的鈴鐺,緞帶早已褪成灰白,鈴鐺卻每年被新雪擦亮,像不肯生銹的誓言。
雪越來越深,每一步都像踏進柔軟的陷阱。艾米的靴筒灌滿了雪,褲管結了一層薄冰,走路時發出細微的碎裂聲。她想起小時候,爺爺把她扛在肩頭,指著遠處雪線以上的燈塔說:“雪谷里有一棵樹,樹上有只鈴鐺,鈴聲響起的時候,所有迷路的人都能找到家。”那時她只當童話聽,如今童話成了唯一的坐標。
夜色像一塊浸了墨的天鵝絨,從樹冠的縫隙垂下來。風開始咆哮,卷起雪粒抽打臉頰,像無數細小的針。艾米把防風蠟燭點燃,火苗在風中瑟縮,卻仍固執地亮著。銅鈴在背包上叮叮當當,像一盞移動的星。她循著鈴聲,循著羅盤,也循著記憶里的童話,一步步向雪谷深處跋涉。
不知走了多久,風忽然停了。四周安靜得能聽見雪落在雪上的聲音。艾米抬頭,看見一棵巨大的雪松矗立在月光里,樹干從中劈開,焦黑的裂縫像一道閃電凝固在夜空。裂縫深處卻長出嫩綠的新枝,枝頭掛著一只小小的銅鈴,緞帶只剩一縷灰線,鈴鐺卻在月光下閃著溫潤的金光。艾米屏住呼吸,仿佛怕驚動一個正在做夢的靈魂。
她伸手觸碰鈴鐺,指尖傳來細微的震顫,像有一根極細的線在風中顫動。鈴鐺發出一聲極輕的“叮”,聲音在雪谷里擴散,被月光放大成一圈圈銀色的漣漪。積雪從枝頭簌簌落下,像一場遲到的雪崩。艾米把鈴鐺托在掌心,發現鈴舌上刻著一行極小的字:“若雪太深,就等春天再響。”——正是爺爺信里的句子。
鈴鐺下方,雪松的裂縫里嵌著一只小小的木匣,被冰雪包裹,像一枚被時間遺忘的琥珀。艾米用匕首撬開冰殼,木匣應聲而落。匣子里是一枚更小的銅鑰匙,鑰匙柄鑄成半片銀杏葉,葉脈里嵌著一粒極小的紅寶石,像凝固的血滴。鑰匙壓在一張折成三疊的羊皮紙上,紙上的墨跡被雪水暈開,卻仍清晰可辨:
“親愛的艾米:
如果你找到鈴鐺,說明你已聽見時間的回聲。
雪松的裂縫通向一條舊礦道,礦道盡頭有扇門,門后是我留給你的最后一個謎。
帶上銀杏鑰匙,也帶上你的心跳——它們將在同一秒轉動。
——約翰·格林,星輝歷1973·雪封之月”
羊皮紙背面畫著一幅簡陋的地圖:從雪松裂縫向北兩百步,有一條被雪埋住的鐵軌,鐵軌盡頭是廢棄的“星輝礦場”。礦場入口的鐵門用銅鏈鎖著,鎖孔正是銀杏葉的形狀。地圖邊緣寫著一行小字:“雪會掩埋腳印,但不會掩埋路。”
艾米把鑰匙系在銅鈴的緞帶上,鈴鐺在她指尖輕輕搖晃,發出細碎的叮當。她抬頭望向雪松的裂縫,裂縫深處黑得像一口井,卻有一縷極細的風從里面吹出來,帶著潮濕的鐵銹味。她點燃第二支防風蠟燭,把燭淚滴在裂縫邊緣,讓蠟淚凝固成一個小小的記號——那是她留給自己的退路,也是留給時間的承諾。
雪谷的夜比想象中更冷。艾米把干面包掰成兩半,一半塞進嘴里,一半塞進背包側袋。甜酒的瓶塞被凍住,她用牙齒咬開,酒液帶著一股辛辣的熱流滑進喉嚨,像點燃了一把火。她把羊皮紙揣進里袋,把銅鑰匙握在掌心,然后深吸一口氣,邁進了雪松的裂縫。
裂縫里是一條被冰雪覆蓋的舊礦道,礦道的墻壁是粗糙的花崗巖,被礦燈的光一照,泛出幽幽的藍光。艾米把蠟燭插在礦燈架上,借著微弱的光,她看到礦道的墻壁上刻著一行行舊時的礦工留言,有的用炭筆,有的用鐵釬,還有的用血。留言里有對家的思念,對愛人的牽掛,也有對未知的恐懼。艾米的手指輕輕劃過那些留言,仿佛能觸摸到時間的溫度。
礦道越來越窄,越來越黑。艾米的呼吸在礦道里回響,像一只被困的鳥。她不時搖晃銅鈴,鈴聲在礦道里發出清脆的回響,像一盞移動的燈。不知走了多久,礦道盡頭出現了一扇鐵門,鐵門上掛著一串銅鏈,銅鏈的末端是一把銀杏葉形狀的鎖。
艾米把銅鑰匙插進鎖孔,輕輕一轉。鎖孔里傳來一聲極輕的“咔噠”,鐵門緩緩打開。門后是一間小小的礦工休息室,墻上掛著一盞舊礦燈,礦燈下是一張破舊的木桌,桌上擺著一只銅制的懷表。懷表的指針指向午夜,秒針卻停在了十二點的位置。艾米把懷表拿在手里,輕輕一晃,懷表發出一聲極輕的“滴答”,然后重新開始走動。
她把懷表放在桌上,發現懷表的背面刻著一行字:“時間的盡頭,是愛的開始。”——正是爺爺信里的最后一句話。艾米的心跳開始加速,她環顧四周,發現休息室的角落里有一扇小木門,木門上掛著一把銅鎖,鎖孔的形狀與銀杏鑰匙一模一樣。
艾米深吸一口氣,把銅鑰匙插進鎖孔,輕輕一轉。木門緩緩打開,門后是一間小小的密室,密室里擺著一張舊床,床上鋪著干凈的床單。床頭放著一只銅制的相框,相框里是一張黑白照片——年輕的爺爺抱著一個嬰兒,身旁的旗袍女子正側頭對他微笑。照片的背景是一扇敞開的窗,窗外是一片盛開的鈴蘭花。
艾米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流了下來。她輕輕撫摸照片,仿佛能觸摸到爺爺的溫度。她忽然明白,這間密室就是爺爺留給她的最后禮物——一個可以讓她與過去重逢的地方。她坐在床邊,把兩只懷表放在床頭,聽著它們同步的滴答聲,仿佛聽見爺爺在耳邊輕聲說:
“艾米,歡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