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之后的空氣像被冰刀削過，連呼吸都帶著細微的裂響。風棲嶺的夜色并不漆黑，反而透著一種幽藍的亮，仿佛整座山嶺把月光儲存在雪層深處，再一點點滲出來。艾米站在半鐘郵局的門檻內，呼出的白霧在門楣銅鈴上結成細小的冰珠，叮叮當當，像一串遲到的節拍器。她把水晶懷表扣在腕間，表蓋里的干鈴蘭在體溫里緩緩舒展，花瓣邊緣泛起極淡的綠，仿佛下一秒就要重新呼吸。懷表的滴答與心跳重疊，像有人在極輕的指尖上叩擊時間的門。
郵局柜臺后的老人早已離開，爐火只剩下一截暗紅的炭，偶爾迸出一粒火星，像不肯熄滅的星。露珊把最后一封信塞進艾米的帆布包，信封上沒寫地址，只蓋著一枚知更鳥銜月的銅章。郵差低聲說：“過了這條暗門，就沒有回頭路。”她的聲音像雪地里燃盡的篝火，帶著余燼的溫度。艾米點頭，把信封貼在胸口，鈴蘭香透過紙背，像爺爺最后一次擁抱時留在毛衣上的氣息。
暗門藏在郵局最深處的橡木柜背后。柜門吱呀一聲打開，露出與墻壁同色的細縫，縫隙里透出幽綠的磷光，像深海里浮動的藻類。艾米把銅臺燈舉高，光圈掃過縫隙邊緣，那里刻著一行極細的字：時間的盡頭，是愛的開始。字跡被歲月磨得幾乎平齊，卻在燈光下折射出細微的銀線，像一條被雪擦亮的傷痕。她深吸一口氣，把半片銀杏鑰匙嵌進鎖孔，輕輕一推。門軸發出悠長的嘆息，仿佛一段被推遲了二十七年的呼吸。
門后是一條盤旋向下的石階，潮濕的空氣帶著舊礦道特有的鐵銹與硝石味。石階用整塊月紋巖砌成，每隔十三級便有一枚鈴蘭浮雕，花瓣凹處嵌著極小的銅鈴，風吹過便叮當作響，像有人在暗處為她打拍子。艾米數著步子，每踩一級，石階便發出低沉的回響，像有人在陰影里替她數拍子。她把銅臺燈的光圈調到最窄，讓光束像一把細劍，劈開前方的黑暗。石壁上的鑿痕并非礦工留下的粗獷線條，而是極細的、有節奏的刻劃，每一次停頓都像一次心跳。她伸手觸碰，指尖傳來細微的震顫，像有一根極細的線在風中顫動。
石階盡頭是一扇拱形木門，門扇用整塊黑胡桃雕成，木紋里夾著銀絲，拼出北斗七星的形狀。門環是兩只交握的手，左手無名指缺了一截，右手掌心刻著半片銀杏葉，缺口正好與艾米掌心的鑰匙吻合。門環微涼，像含著雪的月光。艾米把鑰匙嵌進右手掌心，左手覆上缺指的無名指，輕輕一推。門軸發出悠長的嘆息，像一段被推遲了二十七年的呼吸。
門后是一個圓形石室，穹頂與地面皆由同一種灰白月紋巖砌成，巖層里嵌著無數細小的螢石，星圖般亮起幽綠的光。石室中央擺著一座銅制天象儀，儀臂末端懸著一枚極小的銅鈴，鈴舌是一粒鈴蘭籽。天象儀底座刻著一行小字：當鈴蘭籽指向北極星，暗門將開。艾米把水晶懷表放在底座凹槽，表蓋彈開，鈴蘭花瓣在燈火中微微顫動。銅鈴隨之搖晃，鈴蘭籽像被無形之手牽引，緩慢旋轉，最終停在與穹頂北極星重合的位置。石室地面忽然下沉，露出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圓洞，洞內漆黑，卻傳來極輕的海浪聲——像遙遠記憶里落潮港的潮聲。
洞口邊緣嵌著一圈銅軌，軌上停著一輛迷你礦車，車身刷成暗綠色，車頭掛著一盞風燈，燈罩里燃著豆大的火苗，像一顆不肯熄滅的心。礦車吱呀一聲啟動，沿著螺旋軌道緩緩下行。軌道兩側石壁嵌著長條玻璃，玻璃后流動著淡金色的液體，像被囚禁的夕照。液體里懸浮著無數細小的銅鈴，隨著礦車經過輕輕碰撞，發出細碎的叮當，像一場無聲的流星雨。艾米把銅臺燈放在膝蓋上，讓光圈在軌道兩側跳躍，映出玻璃后的銅鈴，每一枚鈴舌都刻著極小的數字——從1949到1973，像一條被倒計時的生命線。
軌道盡頭是一扇拱形石門，門楣上刻著一行舊體字母：時間的盡頭，是愛的開始。門扇由整塊水晶鑄成，內部封著一朵完整的鈴蘭，花瓣邊緣泛著極淡的藍，像被月光吻過的雪。礦車停下，石門自動滑開。門后是一條極短的走廊，盡頭是一間八角形房間，房間中央擺著一張圓形木桌，桌上攤開一本巨大的羊皮冊，冊頁空白，卻在最中央壓著一枚極小的銅鈴。銅鈴下方是一行用針尖刻出的字：寫下你尚未說出口的名字，鈴蘭將替你綻放。
艾米拿起銅鈴，指尖傳來細微的震顫，像有一根極細的線在風中顫動。她把銅鈴放在唇邊，輕聲吐出兩個字：“爺爺。”銅鈴發出一聲極輕的“叮”，冊頁空白處忽然浮現出一行行字跡，墨跡由淡轉濃，像有人隔著歲月與她對話：
“艾米，當你寫下這個名字，時間的最后一道門已開啟。
雪松盡頭、雪谷深處、鈴蘭窗下——你走過的每一步，都是我未完成的歸途。
現在，輪到你了。
把懷表貼在胸口，把鑰匙握在掌心，
當鈴蘭在午夜再次開放，你會聽見我未說出口的答案。
——約翰·格林，星輝歷此刻·鈴蘭窗下”
字跡浮現完畢，冊頁緩緩合攏，銅鈴化作一縷淡金色的光，飄向穹頂。八角形房間的墻壁開始透明，露出外面的夜空——星圖旋轉，北斗歸位，月亮把缺角悄悄藏進云層。艾米把水晶懷表貼在胸口，聽見自己的心跳與懷表同步，滴答、滴答，像有人用極輕的指尖叩擊時間的門。
房間開始上升，像一艘被星輝牽引的潛艦。水晶墻壁外，風棲嶺的雪正在融化，雪松裂縫深處的鐵軌在輕輕震動，落潮港的燈塔在遠處亮起第一束光。艾米閉上眼，聽見爺爺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走吧，孩子。
雪已經停了，春天正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