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洄
遇到她時正是隆冬百日后的第一個暖晴,她衣衫襤褸地跪在地上,撿著別人扔掉的殘羹冷炙,污穢不堪的臉上生著一雙微微上翹的桃花眼。楚慕那時正和忠叔在街上采買東西,正值多事之秋,流離失所的人那么多,他也不知道為什么第一眼就看到了她。
忠叔見他望著小乞丐發愣就要拉他離開,卻怎么也拽不動他,只當他是少爺脾氣犯了,俯下身來哄道:“少爺該回家了,你想要什么禮物老奴買給你就是了,夫人在家等久了會擔心的。”他抬眼看了看忠叔,問道:“我要什么你都能給我嗎?”楚慕那時不過舞勺之年,心性還不成熟,忠叔當他是容易哄騙的小孩子,當下就答應了。卻不成想他指著街邊的小乞丐說道:“我要她。”
被他這句話驚到的不只是忠叔,還有那個小乞丐,她愣愣地看了他兩秒,明白了他話里的意思,立馬丟掉了腐壞的飯菜仔細地把手在身上擦了擦就跑去牽他。
家中多了個人就多了雙碗筷,這世道艱難,楚慕的父親死的早,家道中落,樹倒猢猻散,只剩他這個老仆帶著他們孤兒寡母,雖然并不至于舉步維艱,但日子也不好過。
說來也奇怪,女孩兒好像感知到什么似得,哀戚地望了他一眼,就是那一眼,平時自詡心腸冷硬的他也動了惻隱之心,嘆了口氣對兩個孩子說道:“回家吧。”殊不知他一時的心軟竟成就了兩個孩子一生的情劫。
楚慕真正動心的時候是十六歲,村子里和他同齡的男孩兒已經可以娶親了。楚家雖然不比從前,但楚慕俊秀儒雅,上門聯系親事的也不在少數。楚慕的母親甄氏出自書香門第,見識比尋常村婦長遠了些,希望兒子考取功名光耀門楣,可是又顧及楚家的詛咒想讓他早日成親。
考量良久她還是決定給楚慕說一門親事,可誰知有意結親的女子竟然一個也入不了楚慕的眼,也就是從那時甄氏覺察到楚慕對楚楚的特別。
甄氏心底門戶之見根深蒂固,總覺得楚楚來路不明,不配做楚家的兒媳,便勸兒子先娶一房門當戶對的正妻日后再納楚楚做偏房。誰知楚慕非但不聽還搬出一堆大道理搪塞她,甄氏沒辦法只能暫時壓下給楚慕說親的念頭。
楚慕向楚楚表明心意時她有些不知所措,但是打從心里覺得歡喜。
楚慕愛重她,所以雖然彼此袒露心意,還是循規蹈矩,偶有親昵也未曾逾越。本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平淡幸福地度過,可是在楚慕十八歲突發急癥,纏綿病榻,神志不清。那時甄氏才告訴楚楚關于詛咒的事,正巧甄氏的遠房親戚捎來消息說是黑云山上有個青山道長,捉鬼的本事無人能及。只是此人有個怪癖,需要妙齡少女獻身方可出山,可是甄氏不知道的所謂的“獻身”與愛欲無關,而是用少女的血肉豢養冥花,傳聞擁有了冥花便從生死簿上除了名,可得長生,而成為冥花養料的人則由它指引永墮地獄。
于是甄氏便打起了楚楚的主意,編了一套說辭糊弄過楚楚和鐘叔,至此她仍覺不周全,打算假意許給楚楚一個能嫁與楚慕為妻的條件加以利誘,只是沒想到楚楚得知了救楚慕的方法甚至都沒考慮一下,當晚就跟著忠叔去了黑云山。
青山道長果然名不虛傳,他先遣忠叔把藥送回去,還未等楚楚回來,楚慕果真就恢復了神智。醒來的第一句話便是“娘,楚楚呢。”
楚楚回來的時候衣衫不整,神志不清。甄氏見她這幅樣子心里也有些動容,只是不貞潔的女子進不家門,否則祖宗知道了是要怪罪的。所以甄氏就對楚慕撒了謊,說是楚楚為了救他主動引誘了青山道長,這才破了楚家的詛咒。
到底是年輕氣盛,楚慕自此之后未曾和楚楚說過一句話。他去北平念書的前一天晚上,楚楚就站在門外偷偷地守了他一整夜,眼淚都快流干了。他坐上火車時她就躲在人群里偷偷地看著,他那時隱約瞥見一抹水綠色的衣角,慌忙去尋時卻再也找不見,他還自嘲眼花,未成想她就那樣傻傻地站在角落里,看著他離開,盼著他回來……
促使楚楚改變的是那次他生日,楚楚偷偷去了北平,碰巧趕上了學生運動,她看見他舉著旗和同學們站在政府門口游行示威,高聲喊著振興民族之類的話。她聽不大懂,周圍有人議論著還是學生思想覺悟高,不同于他們這些能夠果腹就心滿意足的貧民百姓。那時她忽然就明白了,他們之間隔著一條鴻溝,她無論怎么努力也無法逾越。
楚慕永遠都不會明白,在楚楚心里他給了她名字,給了她容身之處,他在她眼中就是神一樣的存在,高于她的生命,而非他口中所說的人人平等。
活動結束之后,他和朋友們一起慶祝,他身邊一直跟著一個女孩子,活潑伶俐,挽著他說個不停,而他溫柔地笑著。
有人起哄對他說了些什么,他擺手推拒,卻壓不住眾人高昂的興致,從書包掏出了一個竹笛,修長的指節按在竹笛上,薄唇劃過,熟悉地旋律充盈在她耳邊,竟是他曾經最常吹給她聽的《花泣》。
“美人如花,緣何垂淚?”這樣一句話,旁人聽來許是會覺得有些俗氣,可落在她耳中就是這世界上最動聽的情話。那是她一生中唯一深愛的人,她沒有那個福氣陪他度過這一生,也沒有機會奢求一個虛無縹緲的來世,可是她還是想在最后的日子里能有一段關于他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