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鬼門開,蘆葦蕩里皮影來。
紅襖襖,綠褲褲,咿咿呀呀唱起來。
竹扁擔,挑燈臺,影影綽綽過石街。
青石板,響得脆,像是小腳跺塵埃。
東家嬸,西家伯,耳朵貼在門縫側。
是哪家,唱新腔?
線兒斷,影上墻。
黑眼珠,紙糊的,
瞪著窗欞不眨呢。
嗓尖尖,像針扎,唱到雞叫天不亮。
民國十四年的北平,用一句話形容,像塊被揉皺又勉強展平的舊綢緞,光鮮與破爛綴在同一條經緯上。
那東城的洋樓區,里子面子都露著體面。洋樓排得像精心碼好的錦盒,墻面粉刷得如同上好的宣紙,路面平鋪著青石塊,連磚縫都勾著淺灰色的漿,整整齊齊不見半點毛糙。
而西城的貧民窟,是風一吹就露出里頭的敗絮。那里的土坯房擠得像摞歪了的積木,墻皮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混著麥秸的黃土。
胡同里的路坑坑洼洼,下雨時積滿了泥水,黑黢黢的,不知混了些什么。
七月十三,暑氣像塊浸了油的破布,悶在城墻上遲遲不散。
西城土路上,顧寒山踩著沒過腳踝的泥水往前走,靴底碾過塊碎瓦片,濺起的黑泥糊在褲腿上。
“顧探長,這邊走?!睅返难膊独疃坟E著背,手里提著的馬燈晃得厲害,“昨兒夜里出事的張屠戶家,就在前頭那棵歪脖子槐樹下?!?/p>
顧寒山輕輕的“嗯”了一聲,尾音壓得極低。視線掃過兩旁土坯房,眼皮都沒抬一下。
只漫不經心的從褲兜里摸出根煙——是三炮臺,煙紙泛黃,顯然在兜里揣了些時日。
顧寒山捏著煙卷轉了半圈,指腹摩挲著粗糙的煙絲紋路,卻沒往唇邊送,更沒摸打火機。
這動作像種慣性,不是為了抽,倒像是借這點微不足道的觸感穩住心神。
“這東西常見?”顧寒山指著屋檐下晾著的褪色的驢皮影問。
李二狗咽了口唾沫:“自打永定河漲水后,河邊的蘆葦蕩里就總飄些這玩意兒。估摸著是家里人撈上來哄小孩的?!?/p>
沒看李二狗,顧寒山的目光仍粘在那褪色驢皮影上。
紅襖的盤扣處磨出個破洞,倒像是誰用牙啃過。
“說說怎么回事?!鳖櫤睫D頭望去,張屠戶家的木門虛掩著,正對著胡同口的方向。
來來往往的人,卻不敢支個腦袋往這邊瞅半分。
“昨兒后半夜接到報案,”李二狗的聲音發顫,“鄰居說聽見張屠戶家吵得厲害,還有唱戲的調子。等巡捕到的時候,人就沒了,只留下個皮影?!?/p>
“東西呢?”昨個兒實在太晚了,顧寒山也沒顧上手下帶回了些什么東西。
李二狗的手指僵在半空,喉結像是被什么東西扼住,半晌才擠出句變調的話:“不……不在身上……在、在那兒!”
顧寒山順著他哆嗦的指尖望去,張屠戶家那扇歪扭的木門上方,橫搭著根朽壞的房梁,梁上懸著個紅影,被穿堂風刮得悠悠打轉,像個吊死鬼在蕩秋千。
是個皮影。
皮影泛著油亮的光,竟像是剛從血水里撈出來的,衣角還在滴著黏糊糊的東西,落在青石板上“嗒、嗒”響,仔細看,不是水。
是暗紅的血珠,落地即凝,像一粒??s小的血饅頭。
而懸掛皮影的線,不是麻繩也不是棉線,竟是根細得幾乎看不見的黑線。
線繃得筆直,把皮影吊成個僵硬的站立姿勢,腦袋卻以一個不可能的角度歪向門內,仿佛正透過門縫往里看。
顧寒山往前走了兩步,離得近了,才看清那皮影的臉。
那不是尋常驢皮刻的,倒像張褪了色的女人面皮,眉眼用朱砂描得猙獰,眼窩處是兩個黑洞,洞里塞著的黑團被風一吹,簌簌往外飄。
是頭發,細得像蛛絲,纏纏繞繞著拂過空氣,落在顧寒山手背上時,涼得像冰碴子。
他的視線掃過房梁,光禿禿的木頭沒任何掛鉤,那根黑線的源頭藏在梁木的裂紋里,像從木頭本身長出來的。
“裝神弄鬼!”顧寒山踏進門口,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混著煤煙味撲面而來。
院里的土灶翻倒在地,鐵鍋裂成兩半,灶臺上的血跡已經發黑,凝結成塊暗紅的痂。
“張屠戶的家人呢?”
“就他一個,”李二狗往院里探了探頭,“聽說年輕時在河灣那邊混的,后來惹了禍才躲到貧民窟來。對了,前兒個有人看見他跟個賣皮影的老頭吵架,就在天橋底下。”
“為什么沒收尸。”張屠戶就趴在灶臺上,背對著門口,綠布褲被血浸透,貼在身上像層發皺的皮。
顧寒山用腳尖輕輕碰了碰他的肩,尸體硬得像塊凍住的木頭。
李二狗縮了縮脖子,不敢上前:“弟兄們都嚇著了,誰也不敢碰。非說要尋個道士來做做法?!?/p>
“德行?!崩@到正面時,指間的煙卷差點滑落。
眼睛不見了!
張屠戶的眼洞正對著顧寒山,兩個黑窟窿深得像兩口枯井,邊緣的皮肉翻卷著。
不是利器切開的整齊斷面,是被生生撕扯過的猙獰,暗紅的肉刺支棱著,沾著半干的血痂。
窟窿深處,塞著團黑乎乎的東西,仔細看,是揉碎的驢皮影,混著黃膩的脂膏,正順著窟窿往外淌,在顴骨上拉出黏膩的痕跡。
顧寒山斂了斂心神:“前兒吵架……吵什么?”
“不知道啊,”李二狗半分不往前湊,只得遠遠的應了一聲,“昨個兒太晚,今兒又太早。兄弟們琢磨那老頭怕是還沒出攤,還沒去逮。”
“去,”顧寒山直起身,把煙扔在血水里,“帶兩個人去天橋底下,把那賣皮影的老頭找來。告訴他,張屠戶死了,他若不來,我親自去請?!?/p>
李二狗臉色發白:“現、現在就去?”
“現在就去?!鳖櫤狡沉搜墼钆_上的尸體,“告訴他,來晚了,下一個就是他。”
話音剛落,灶膛里突然傳來陣細碎的響動,像有蟲在爬。
顧寒山抄起墻角的鐵鉗,猛地掀開灶門。
里面沒有柴火,只有十幾個殘缺的皮影,紅襖綠褲,眼睛處都插著根針,針尾的線纏在一起,系著塊小木牌,上面用血寫著“張”字。
李二狗“啊”地叫出聲,連滾帶爬地往外跑:“我這就去!這就去!”
顧寒山皺了皺眉,放下鐵鉗,伸手從糾纏的線團里抽出最上面的一個皮影。
這皮影的紅襖前襟破了個洞,露出里面糊著的一層黃紙,紙上隱約有墨跡。
顧寒山用指尖捻起紙角,輕輕一撕,黃紙應聲裂開,幾行潦草的毛筆字赫然顯露:“七月半,還眼債,紅襖綠褲,挨個來?!?/p>
而這時傳來的童謠正在唱著,“黑眼珠,紙糊的,瞪著窗欞不眨呢”,調子唱得高昂,可是詞卻令人發慌。
顧寒山走到門邊,看見三個孩子還蹲在槐樹下。
“玩什么呢,唱的又是啥,”顧寒山跟著蹲在梳羊角辮的女孩身旁,“誰教你們的?!?/p>
女孩抬起頭,缺角的門牙咬著下唇,眼睛卻直勾勾盯著顧寒山:“是天橋底下的老爺爺教的呀?!?/p>
“哪個老爺爺?”顧寒山的聲音壓得很平,目光掃過男孩手里的竹棍皮影。
穿補丁褂子的男孩搶著答:“就是賣皮影的那個瞎老頭!他每天太陽剛出來就擺攤,竹架子支起來,敲著小鑼唱曲,我們就在旁邊看他耍皮影?!?/p>
“什么曲?”
最小的孩子這時才接著說道,臉上沾著泥,手里還捏著根樹枝:“老爺爺說,唱的是紅襖娘娘找眼睛的故事?!?/p>
他指著泥地上畫滿眼睛的圈,“他還說,找齊八只眼睛,紅襖娘娘就能活過來了。”
顧寒山的指尖猛地收緊:“那老頭……還跟你們說什么了?”
女孩辮梢的紅頭繩晃了晃:“他說,子時一到,紅襖娘娘要去敲偷了她眼睛的人的門。還說……”
她突然壓低聲音,湊近顧寒山的耳朵,“張屠戶就是偷了眼睛的人?!?/p>
眼睛,索命!
顧寒山不用多想也知道那瞎老頭肯定知道些什么。
胡亂的揉了一把補丁褂子男孩的腦袋,摸出三枚銅板,“當啷”一聲落在孩子手心里。
“拿著,去買糖葫蘆?!便~板邊緣磨得發亮,是市面上最常見的“民國三年”袁大頭銅輔幣,剛夠三個孩子各買一串裹著芝麻的山楂糖葫蘆。
男孩手忙腳亂地攥緊銅板,指縫里還沾著泥,突然想起什么:“老爺爺的杖頭……也有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