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狗使了個眼色,王偉和另一個巡捕連忙上前,一左一右圍在瞎老頭的兩側。
老頭的袖子油乎乎的,沾著些說不清的黑垢,像是幾年沒洗過,袖口磨出個大破洞,里面的棉絮黑黢黢的,混著幾根灰白的毛發。
剛一碰觸,就有細碎的東西從破洞里簌簌滑出,落在地上——又是些剪碎的驢皮影。
還夾雜著令人發嘔的陳腐的霉味,裹著股說不清的腥氣。
那個氣味像暴雨后墳頭滲出來的泥水味,始終圍繞在鼻頭處,黏糊糊的,擦都擦不掉,越擦越腥。
“走!”李二狗拎起地上的木盒,盒蓋沒蓋嚴,露出里面疊著的皮影,最上面那張紅襖皮影的眼睛處,嵌著的黑紐扣正對著他。
李二狗被活生生的驚出了一身冷汗。
往警局去的路上,三人都沒敢說話。
只有瞎老頭的哼唱聲順著稀稀疏疏的風聲在飄,那調子準不準李二狗說不上來,莫名覺得滲人得慌。
“紅襖破了洞喲,綠褲沾著泥,娘娘的眼睛丟哪里?
東找找,西尋尋,藏在屠戶指縫里。
銅錢填不滿喲,血珠往下滴,
庚子年的火,燒不盡冤屈。
七月半,鬼門開,討還眼睛一排排。
第一個,是張三,眼珠挖了喂狗去;
第二個,李四來,黑布蒙眼不見天……”
唱到這兒,瞎老頭像是突然來了興致,拔高了調門,白翳蒙著的眼珠轉向李二狗的后腦勺:
“第三個,第四個,排隊等在橋洞底。
紅襖娘娘點名字,一個一個別著急……”
王偉聽得腿肚子轉筋,忍不住推搡了瞎老頭一把,咬牙切齒的罵了句:“臭老頭,別再給老子唱了,信不信抽你!”
瞎老頭的哼唱突然頓了頓,接著又慢悠悠地續上,順著風纏上來,鉆進耳朵里,怎么甩都甩不掉:
“灶膛里,皮影哭,缺了眼睛好孤獨,
等齊八只湊一對,穿街過巷敲門戶……”
“別理他,等顧探長來了,有這老小子好受的!”李二狗心里也不得勁,可是這瞎老頭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也是個硬點子。
警局的拘留室里,鐵柵欄銹得掉渣。瞎老頭被銬在木樁上,竹杖隨意地靠在墻角。
“去給顧探長傳話,”李二狗抹了把臉,汗混著灰在臉上沖出兩道印子,“就說人逮著了。”
王偉剛跑出去,拘留室里突然響起“咚咚”聲,是老頭在用指甲摳木樁,那聲音撓得人心臟混不舒服。
“說吧,張屠戶偷了什么寶貝?”李二狗踹了一腳柵欄,鐵條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老頭抬起頭,明明是個瞎子,卻能感受到李二狗的方向一樣,白翳蒙著的眼珠轉向他,突然笑了。
“寶貝?是眼睛啊……他偷了紅襖娘娘的眼睛。”
“放你娘的屁!”李二狗抓起桌上的木盒,剛要打開,外面傳來顧寒山的腳步聲,皮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響,比平時急了三分。
“人呢?”顧寒山掀開門進來,軍綠色的風衣上沾著雨珠,手里還捏著那截從張屠戶家撿的黃紙。
“里頭呢,探長。”李二狗迎了上來,往拘留室努嘴,“邪乎得很,一路上唱著曲進來的,還一口咬定張屠戶偷了寶貝。”
顧寒山沒說話,走到柵欄前,舉起手里的黃紙和皮影碎片,正對著老頭的臉:“這東西,你認識?”
老頭的鼻子翕動了兩下,像是在聞氣味,猛然劇烈地掙扎起來,鐵鏈子勒得手腕咯咯響。
“我的……是我的!是紅襖娘娘!是娘娘罰他,把眼睛挖走了!”
“姓名?”顧寒山伸出手掌在老頭眼前晃了晃,確定他看不見,示意王偉開始做筆錄。
王偉摸出筆,筆尖在紙上劃出刺耳的沙沙聲。
瞎老頭卻突然安靜了,白翳蒙著的眼珠轉向聲音來源:“劉瞎子,天橋底下刻皮影的,城里頭三歲小孩都認識。”
“年齡?”顧寒山把黃紙和皮影碎片放在桌上,紙頁上的“七月半,還眼債”幾個字正對著老頭。
“記不清嘍,”劉瞎子的手指在木樁上胡亂劃著,“打庚子年那場火后,日子就不算數了。”
王偉的筆頓了頓:“庚子年?光緒二十六年?老頭你這歲數……”
“別打岔!”顧寒山朝他后腦勺給了一巴掌,指尖敲了敲桌上的皮影,“張屠戶偷的眼睛,是什么東西?”
劉瞎子的喉嚨里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響,像是有痰卡在里頭:“就是紅襖娘娘的眼珠啊。”
這話說了等于沒說,沒有絲毫邏輯關系。
“紅襖娘娘是誰?”顧寒山把證物袋推得更近。
“是神靈啊,”劉瞎子的聲音突然變得溫柔,像在哄孩子,“是能顯靈的皮影神,穿紅襖綠褲,站在月光底下會動呢。她是河神派來的,專管那些藏污納垢的事,誰要是昧了良心,她就會提著皮影燈找上門。”
神?顧寒山挑了挑眉,這時候就顯出他那顆聰明腦袋的腦容量了。庚子年可是發生了件大事。
“庚子年那場火,你在場,對不對?”
這句話像根針,扎得老頭突然安靜了。他垂著頭,白翳底下的眼珠不知在看什么,過了半晌,才用沙啞的聲音說:“火……燒得好大……把那些搶眼睛的都困在里面……先殺個張屠戶,躲不過的……”
“把你路上唱的,再給我唱一遍。”顧寒山緩緩抬起眼皮,聲音泛著一絲涼意。
劉瞎子的肩膀突然僵住,像是被這句話釘在了木樁上。
過了約莫三息,他才慢慢抬起頭,白翳蒙著的眼珠又轉向顧寒山的方向,嘴角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枯枝似的手指在鐵鏈上敲出拍子:
“紅襖破了洞喲,綠褲沾著泥,娘娘的眼睛丟哪里?
東找找,西尋尋,藏在屠戶指縫里……”
調子比路上更緩,每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清楚無比,混著鐵鏈的哐當聲,聽得王偉后頸發麻。
顧寒山卻一動不動,指尖不斷的敲擊著桌面,目光落在劉瞎子磨出破洞的袖口。
“接著唱。”顧寒山在筆錄本上寫下“庚子年大火”幾個大字,又重重的畫了個圈,力道幾乎戳破紙頁。
劉瞎子的聲音抖了抖,唱到“七月半,鬼門開”時,拘留室的油燈突然暗了暗,墻上的影子被拉得老長。
“討還眼睛一排排……”他的喉嚨里突然發出嗬嗬的聲響,像是有什么東西卡在氣管里,白翳底下的眼珠猛地凸起。
“第一個,是張三……”唱到這兒,他突然停了,眼珠轉向東城的方向,聲音尖得像被踩住的貓,“不對……時辰快到了,該唱第二個了!”
顧寒山猛地站起身,筆“啪”地拍在桌上:“第二個是誰?”
劉瞎子卻像是沒聽見,只是機械地晃著頭,反復唱著最后兩句:“灶膛里,皮影哭,穿街過巷敲門戶……”
王偉嚇得大氣都不敢出一聲,顧寒山卻兩步跨到柵欄前,一把攥住劉瞎子的手腕。
老頭的皮膚涼得像塊冰:“說!第二個是誰!”
劉瞎子卻不再言語,也一動不動,要不是顧寒山靠他太近,都無法感知他那微弱的喘息聲。
拘留室的門被李二狗撞開,帶著哭腔的叫喊:“探長!東城那邊……剛接到報案,洋樓區李老板家,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