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寒山的手指猛地收緊,攥得劉瞎子的手腕咯咯作響,指節泛白。
他盯著劉瞎子垂下去的頭看了兩秒,突然松開手,轉身就往外走,聲音平穩得聽不出情緒:“王偉,把人帶下去關起來。”
王偉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連忙爬起來抹了把臉:“是,探長!”
他看著顧寒山的背影,又瞥了眼木樁上一動不動的劉瞎子,總覺得那老頭的嘴角似乎還掛著絲若有若無的笑,嚇得趕緊招呼另一個巡捕,“快,把他弄走!”
兩人七手八腳地解鐵鏈時,劉瞎子又像是活過來似的輕輕哼了一聲,調子還是那首,只是這次低得像從地底下鉆出來的:“……穿街過巷敲門戶……”
王偉手一抖,鐵鏈子“哐當”砸在地上,他再也不敢多待,拽著劉瞎子就往拘留室深處拖。
顧寒山已經走到了警局門口,此刻已經入夜,軍綠色風衣的下擺被吹得獵獵作響。
他抬頭看了眼天,雨停了,月亮從云縫里鉆出來,把他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拉得老長。
“探長,車備好了!”李二狗從旁邊的陰影里鉆出來,手里還攥著把掉了漆的手電筒,“直接去洋樓區?”
“嗯。”顧寒山沒多話,彎腰鉆進了停在路邊的黑色轎車。
車門關上的瞬間,顧寒山摸出煙盒,指尖卻在碰到煙卷時頓了頓——手臟了,剛拽著劉瞎子時不知道染上了些什么,黑乎乎的。
車子駛過空曠的街道,輪胎碾過積水洼,車里誰也不吱聲。
顧寒山靠在椅背上,閉著眼卻沒睡著,劉瞎子的話在腦子里打轉:“庚子年的火”“紅襖娘娘的眼睛”……
這些碎片像四分五裂的皮影,總差一根線把它們串起來接著唱戲。
“顧探長,”李二狗的聲音打破了沉默,他從后視鏡里偷偷看了眼顧寒山,“您說……這李老板,會不會也跟張屠戶一樣……”
沒了眼睛。
“到了就知道了。”顧寒山睜開眼,
車窗外已經能看到成片的洋樓,紅磚墻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和貧民窟那邊的土坯房是兩個世界。
顧寒山他們在街口停下,車子再往前就進不去了,遠遠能看到一棟洋樓門口圍著不少人,已經有巡捕在那里維持好秩序拉上警戒線了。
顧寒山推開車門,腳剛落地就皺了眉。空氣里除了雨后的濕味,還飄著股熟悉的腥氣。
“顧探長!”守在門口的巡捕看到他,連忙迎上來,臉色白得像紙,“您可來了,里面……里面太邪乎了。”
顧寒山沒說話,抬手掀開警戒線邁了進去。
院子里很安靜,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花壇里的月季被踩得亂七八糟,泥土上印著幾個模糊的腳印。
他徑直走向主樓,雕花的木門虛掩著,門縫里透出點紅光,不是電燈的光,倒像是火光在跳。
剛走到門口,就聽見里面傳來女人壓抑的哭聲,斷斷續續的,像被什么東西掐著嗓子。
顧寒山走進去,一股熱浪夾雜著桐油味撲面而來——
客廳中央的地板上,擺著個用皮影扎成的小人,紅襖綠褲,眼睛處插著兩根蠟燭,火苗正往上竄,把周圍的空氣烤得發燙。
而死者李老板,就趴在離小人不遠的地方,背對著門口,姿勢和張屠戶如出一轍。
“顧探長,您看這個!”旁邊的巡捕指著墻上,聲音發顫。
顧寒山抬頭望去,只見雪白的墻壁上,用不知什么東西畫著個巨大的眼睛,眼珠的位置貼著塊驢皮影。
紅襖的碎片拼成了眼珠的瞳孔,正對著門口的方向,盯著每個進來的人。
而那只眼睛的正下方,掛著個紅窗戶形狀的木牌,這次上面用朱砂寫著的,卻是個“李”字。
顧寒山慢慢走到李老板身邊,蹲下身,指尖還沒碰到尸體,就看見李老板的耳朵里,塞著半片綠褲皮影,邊緣沾著的黑血已經凝固成痂。
“眼睛……”顧寒山低聲說,心里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
旁邊的巡捕咽了口唾沫:“我們檢查過了,李老板的眼睛……也沒了。”
顧寒山站起身,目光掃過客廳。角落里的留聲機還在轉,唱片早就滑了出來,只留下根針在空轉,發出“滋滋”的噪音,混著女人的哭聲。
而在留聲機旁邊的茶幾上,放著個打開的木盒,里面空空如也,只墊著塊紅布,布上繡著的蓮花圖案。
顧寒山的目光從木盒上移開,落在客廳角落那抹瑟縮的身影上。
女人穿著藕荷色旗袍,領口沾著些泥點,顯然是慌亂中摔過,此刻正被一個丫鬟扶著。
“家屬?”他的聲音穿過留聲機的噪音,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冷意。
女人猛地抬起頭,臉上掛著淚痕,眼睛紅腫得像核桃:“我……我是他太太。顧探長,您一定要查出是誰害了我家老爺啊!”
她說著就要往顧寒山這邊撲,被旁邊的巡捕攔住了。
“今晚發生了什么?”顧寒山沒動,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風衣上的紐扣,“李老板最后見的是誰?有沒有異常動靜?”
李太太張了張嘴,剛要說話,旁邊突然傳來個蒼老的聲音:“顧探長,還是我來說吧。”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個穿深色馬褂的老頭從樓梯口走下來,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只是臉色發白——是李家的管家,姓陳,在李家做了快三十年。
顧寒山點頭示意:“你說。”
陳管家定了定神,目光掃過地上的尸體,喉結滾了滾:“今晚老爺沒出門,晚飯時還好好的,說要在書房對賬。大概亥時左右,我聽見客廳有響動,像是……像是有人在唱戲,咿咿呀呀的,調子挺怪。”
“唱戲?”顧寒山追問,“確定是客廳?”
“錯不了,”陳管家的聲音發緊,“我當時就在走廊收拾,聽得真真的,還以為是老爺開了留聲機。可我往客廳瞅了眼,燈是黑的,沒人。”
他頓了頓,像是想起什么可怕的事,“過了沒一刻鐘,就聽見里面‘咚’的一聲,像是有重物倒地。我趕緊過來,就看見……就看見老爺趴在這里,還有那個……那個皮影小人,當時蠟燭已經點著了,墻上的眼睛看得我頭皮發麻……”
“夫人呢?”顧寒山看向李太太,“亥時前后,你在哪?”
李太太抽泣著搖頭:“我在樓上臥室,聽丫鬟說老爺對賬不讓人打擾,就沒再下來。后來聽見陳管家喊,才知道出事了……”
“除了你們,今晚還有誰在宅子里?”
“就我、太太、兩個丫鬟,還有門房老張。”陳管家掰著手指算,“老張在門房守著,沒聽見外人進來過。這宅子的圍墻高,還有狗,按理說……”
“按理說不該有人闖進來。”顧寒山接過他的話,目光落在那扇虛掩的雕花木門上,“這門,是從里面鎖的,還是外面?”
陳管家明顯愣了一下:“我進來的時候,門是虛掩的,沒上鎖。但我們晚上睡覺前,肯定會鎖門的。”
“唱戲的調子,”顧寒山轉向陳管家,嗤笑一聲,“你聽著耳熟嗎?是不是像……皮影戲?”
陳管家的臉色“唰”地白了:“是!像!像那些賣皮影的唱的調!顧探長,您怎么知道……”
顧寒山沒回答,只是看向李太太:“李老板有沒有收藏皮影?或者跟什么皮影匠人有來往?”
李太太茫然地搖頭:“沒……沒聽說過啊。老爺只喜歡字畫,對那些玩意兒從不感興趣。”
“那這個木盒呢?”顧寒山指向茶幾,“你認識嗎?里面裝著什么?”
李太太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突然“啊”了一聲:“這是……這是老爺一直帶在身邊的,說里面裝著寶貝,具體是什么他沒說,只說是祖上傳下來的玩意兒,平時寶貝得很,從不給人碰。”
“祖上傳下來的?”顧寒山挑眉,“連你這個正房太太也不知道?”
“這……好像是他外祖父那邊傳來的,”李太太努力回憶著,“聽說是做過皮影生意的,后來改行做了綢緞莊。”
皮影生意。
顧寒山的指尖猛地一頓。庚子年、皮影匠人、紅襖娘娘……那根串起碎片的線,似乎就要連上了。
他看向陳管家:“去把李老板的書房打開,我要看看。”
陳管家剛要應聲,客廳里的留聲機突然“滋啦”一聲,空轉的唱針不知被什么東西碰了下,竟傳出段模糊的調子——
“紅襖襖,綠褲褲,缺了眼睛好孤獨
東找找,西尋尋,藏在緞莊柜櫥里。
庚子年,火燭燭,燒了賬本燒了鋪,
欠的債,要還足,一對眼睛不算數。
七月半,月糊糊,紅襖娘娘來敲戶,
先殺張,再討李,排著隊兒別倉促。
驢皮冷,桐油苦,貼在墻上當畫符,
湊齊八只眼,才能跳完這場皮影舞……”
調子忽高忽低,像是有個女人在唱,又像是無數細碎的聲音疊在一起,刮擦著留聲機的喇叭,發出“沙沙”的雜音。
唱到“湊齊八只眼”時,那聲音突然拔高,尖得像指甲劃過玻璃。
李太太尖叫一聲,當場暈了過去。
陳管家指著留聲機,嘴唇哆嗦著說不出完整的話:“這……這不是老爺的唱片!家里從來沒有這種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