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寒山的目光從停止轉(zhuǎn)動的留聲機上移開,落在癱軟在地的李太太和手足無措的陳管家身上,聲音冷靜得沒有一絲波瀾:“陳管家,帶路。”
陳管家被這聲指令拽回了神,膝蓋還在打顫:“是……是,顧探長這邊請。”
同時轉(zhuǎn)頭看向旁邊嚇得臉色發(fā)白的丫鬟,厲聲吩咐:“還愣著干什么?趕緊把太太扶回房里,請大夫來看,再讓人守著,別出什么岔子!”
那丫鬟“哎”了一聲,手忙腳亂地和另一個丫鬟一起,小心翼翼地架起昏迷的李太太。
李太太的旗袍下擺拖在地上,沾了不少灰塵,路過客廳中央的皮影小人時,不知被什么絆了一下,整個人往那團跳動的燭火撞去,嚇得丫鬟尖叫著往回拽,
旗袍袖子還是燎到了一點,冒出股焦糊味。
顧寒山?jīng)]回頭,也沒有理會那聲驚呼,徑直往樓梯口走。
陳管家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兩人的腳步聲在樓梯臺階上發(fā)出“篤篤”的聲響,在這死寂的宅子里顯得格外突兀。
他偷偷瞟了眼顧寒山的背影,喉結(jié)滾了滾,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只覺得這樓梯像是沒有盡頭,每往上走一步,空氣里的桐油味就重一分。
“老爺?shù)臅吭诙亲罾镱^,”陳管家的聲音帶著顫音,“平時除了老爺自己,誰也不讓進,就連太太都很少去。”
顧寒山“嗯”了一聲,腳步?jīng)]停,心里清楚,李老板的書房里,一定藏著和“紅襖娘娘”“庚子年大火”有關(guān)的線索。
陳管家顫巍巍地打開二樓最里頭的房門,一股陳舊的書卷氣混雜著桐油味撲面而來。
書房很大,整面墻都是書架,擺滿了線裝書,書脊上的金字大多已經(jīng)褪色。
靠窗的位置放著一張紅木書桌,桌上堆著些賬本和筆墨紙硯,硯臺里的墨汁已經(jīng)干涸。
顧寒山徑直走向書桌,指尖劃過賬本封面,積了層薄灰,明顯有些日子沒動過了。
這和陳管家說的今晚李老爺對賬誰也不許打擾,對不上。
他隨手翻開一本,里面記著綢緞莊的收支,字跡工整,沒什么異常。再翻幾本,都是類似的內(nèi)容。
“李老板最近在對什么賬?”顧寒山頭也沒抬地問。
陳管家站在門口,不敢進來:“好像是……一些舊賬,前幾天還聽見老爺對著賬本嘆氣,說什么‘躲不過去’之類的話。”
顧寒山的目光一頓,翻賬目的手停在標(biāo)著“光緒二十六年”的那本上。
他把賬本抽出來,嘩啦啦往后翻,翻到某一頁時,動作突然停住——
那頁紙被人用紅筆圈了個日期,旁邊寫著“付劉記皮影修補費五塊大洋”,下面還有行小字:“取紅襖殘片,補蓮花紋”。
“劉記皮影?”顧寒山抿了抿嘴角,這名字和劉瞎子的“劉記皮影”幡子對上了。
他放下賬本,開始打量書架。書架最高一層擺著個紫檀木盒子,鎖著把小銅鎖。
顧寒山也沒避著陳管家,從袖口取下別著的袖扣,三兩下就把鎖撬開了。
盒子里鋪著塊深藍色的絨布,上面也放著半塊驢皮影——綠褲腿上繡著半朵蓮花。
皮影的邊緣焦黑,像是被火燎過,背面用朱砂寫著個“火”字,和顧寒山在灶膛黃紙上看到的字跡一模一樣。
顧寒山不動聲色的將那半塊皮影收了起來,轉(zhuǎn)身走向書桌后的柜子。
柜子里擺著些古董擺件,最底層有個鐵盒,打開一看,里面裝著些泛黃的書信。
他抽出一封,信封上寫著“寄與賢侄李某”,落款是“劉”。
信紙已經(jīng)有些年月了,個別都已經(jīng)糊了,上面的字跡潦草,寫著:“庚子年大火,師娘與紅襖娘娘同焚,唯余此殘片。今聞張三欲將眼片售與洋人,速阻之……”
“眼片?”顧寒山皺起眉,這兩個字在信里反復(fù)出現(xiàn),到底是在指什么重要的東西。
他繼續(xù)翻找,在鐵盒最底下發(fā)現(xiàn)了一張老照片。
相紙已經(jīng)泛黃發(fā)脆,邊角磨損得厲害,上面站著一對年輕男女,穿長袍的男子身姿挺拔,身旁的女子穿著月白布衫,正依偎在他肩頭,手里舉著個巴掌大的皮影。
那皮影是上好的驢皮刻的,眉眼刻得極精致,衣擺處繡著細(xì)密的纏枝蓮紋,顏色雖褪得厲害,仍能看出原是艷色。
最惹眼的是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像是在皮子底下嵌了什么硬物,在老照片的昏黃光影里,竟透著點幽幽的光。
照片背景是個簡陋的后臺,堆著些散落的皮影和布幡,角落里還立著個卷起來的戲臺布景,隱約能看出畫的是庭院景致。
顧寒山捏著照片的指尖微微用力,相紙邊緣的脆片簌簌往下掉。他抬眼看向門口的陳管家,聲音里帶著一絲探究:“陳管家,你在李家這么久,見過這照片上的人嗎?”
陳管家瞄了一眼,眉頭慢慢皺起:“這……這男子看著有點眼熟,眉眼好像……好像和老爺有點像?”
“你的意思是這是李老爺?shù)耐庾娓福俊?/p>
“聽說他年輕時就是做皮影生意的,后來才轉(zhuǎn)行開了綢緞莊。”
“那女子呢?”顧寒山繼續(xù)追問,目光落在照片里女子舉著的皮影上,那纏枝蓮紋和他手里的半塊皮影如出一轍。
“這就不清楚了,”陳管家搖了搖頭,“老爺?shù)耐庾娓溉ナ赖迷纾依锖苌偬崞鹚氖拢鼊e說照片上的女子了。不過我聽說是因為一場大火才沒繼續(xù)做這皮影生意。”
“大火?”顧寒山心里一動,“是不是庚子年那場?”
陳管家愣了一下,隨即點頭:“好像……是有這么個說法。那場火挺大的,把戲班后臺燒了個精光,聽說還燒死了不少人。”
顧寒山低頭再看照片,照片里的男子眉眼確實和李老板有幾分相似,而那女子舉著的皮影,眼睛處的光澤總讓人覺得亮得驚人。
他指尖在照片上又輕輕點了點:“李老板有沒有跟你提過‘眼片’?”
“眼片?”陳管家想了半天,腦海中卻實在沒有這方面的記憶,“沒聽老爺提起過。”
顧寒山?jīng)]說話,將照片和書信都收好,轉(zhuǎn)身往門口走。
經(jīng)過書架時,他的目光掃過那些線裝書,突然停在一本《皮影考》上。顧寒山抽出來翻開,里面夾著一張小紙條,上面用鉛筆寫著幾個字:“張、李、吳、王、趙……還差三人”,每個名字后面都畫著個小小的眼睛圖案。
“這些名字你認(rèn)識嗎?”顧寒山把紙條遞給陳管家。
陳管家接過紙條,臉色越來越白:“這個吳……好像是開當(dāng)鋪的吳老板,跟老爺有生意往來。王老板……我也有點印象,開茶樓的。至于趙……”
他突然頓住,“是碼頭那邊的趙把頭!”
顧寒山的指尖在紙條上劃過,這幾個名字加上已經(jīng)死去的張屠戶和李老板,還差三個就能湊齊八個。
他把紙條揣進兜里,看向陳管家:“李老板最近跟這幾個人來往頻繁嗎?”
“吳老板和王老板前幾天還來過,”陳管家努力回憶著,“當(dāng)時他們關(guān)在書房里不知道說了什么,聲音挺大的,像是在吵架,隔得太遠也聽不清說了什么。”
“備車,”顧寒山轉(zhuǎn)身要走,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去吳老板的當(dāng)鋪。”
陳管家頓住,顧寒山的聲音像是一道驚雷,讓他猛地回過神來:“顧探長,現(xiàn)在就去?這都快半夜了……”
“現(xiàn)在就去,”顧寒山的腳步已經(jīng)到了門口,“去晚了,就該有第三個死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