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漫天飄飛的雪。
她即將把自己的魂魄埋葬在這一片刺骨的冰冷里。
歲寒時暮,天光有些喑啞,因著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定鼎門大街上行人稀少,偶爾有大戶人家的小廝出來掃一掃門前臺階上三尺厚的雪。
那個姑娘幾乎是突如其來闖入了人們的視線。
她本來已經(jīng)是面容蒼白,頭上包了素白頭巾,孝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更顯得弱不禁風(fēng)。
本該是肆意鮮活的年紀(jì),卻透出些許不近人情的清冷來。
她嘴唇凍得沒有一絲血色,赤裸著雙足,足上肉眼可見有許多凍瘡,手中杵著一根干瘦的樹枝。
“這是誰呀?”偶爾有好奇的人探出頭。
“走了走了,快別多管閑事。”
一路上,她所見過的,聽到的,冷眼多于善良,她沒有資格去指責(zé)他們的冷漠。
她已經(jīng)感覺不到冷了,只覺得那紛紛揚揚的雪花化作漫天的星斗朝她撲面而來。
在她倒下去之前,手中樹枝摔落在地上,她睜著布滿紅血絲的眼睛,側(cè)身看見了馬車檐角垂下來的鎏金鈴鐺。
非富即貴的人家啊……
她終于閉上了眼,昏死過去。
“老爺不知道從哪撿了這么個東西……又戴著孝……老太太氣得要死……”姜梨落意識有些模糊,耳畔斷斷續(xù)續(xù)傳來這些話。
這里是哪兒?
她的頭好疼,幾乎要從中間裂開一般。
她嘗試著抬了抬眼皮,卻沒有成功,只好放任自己繼續(xù)軟綿綿地躺在榻上。
忽然,一只手掀開了她面前的帳幔,她屏住呼吸,聽得一個尖銳的聲音道:“呵,還沒醒,真當(dāng)自己是府上的貴客了?”
她沒吭聲。
外頭一個溫柔的女聲由遠(yuǎn)及近傳來:“淺碧,不得胡說,救人一命總歸是積德行善的。”
“娘子。”淺碧起身行禮,讓那個女子坐在榻上姑娘的身側(cè)。
屋子里燒了地龍,又加了好幾個火盆,才算烤得稍微暖和了一點。
她終于緩了口氣,慢慢睜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個年紀(jì)與她差不多大的姑娘,生得端莊溫婉,梳著同心髻,外套青花藍(lán)直領(lǐng)對襟褙子,領(lǐng)口與袖口滾著細(xì)窄的月白邊,里頭月白色的抹胸,水藍(lán)百褶裙用銀線繡著幾枝疏朗的竹影,針腳細(xì)密卻不張揚,恰似風(fēng)過竹林,暗生雅韻。
那女子眉眼含著溫和的笑意:“你醒了?”
旁邊的淺碧撇撇嘴,對自家娘子的態(tài)度不以為然。
“我……”她剛開口便覺得口中發(fā)澀,想來是許久沒有喝水了吧。
她一個人在路上奔波了將近三百里,從真定府趕到洛陽,走了整整十日才到。
其中艱難坎坷自然是不必說,她為了防止歹人騷擾,把自己臉用炭涂黑了。
方才淺碧聽了娘子的吩咐,為她凈了臉,哪怕淺碧不待見她,也不得不承認(rèn)她是位清麗秀美的姑娘。
“去給她倒杯茶。”那女子吩咐道,繼而轉(zhuǎn)頭問她,“你怎么一個人昏倒在我家府門口?幸虧我爹剛好回府,否則你怕是有性命之虞。”
淺碧帶著不滿的神色,把茶杯遞給她,茶水有些燙,她被燙了一下,卻覺得這溫度剛剛好。
觀察她喝茶的動作,的確不是大戶人家的姑娘。雖然不至于牛嚼牡丹,不過茶杯有些端不太穩(wěn)當(dāng)。
“這是哪兒?”她喝完茶,開口問。
“這是宋府,我叫宋冬凝,我爹是參知政事宋濂。”
她愣住了。
她沒想到機(jī)緣巧合,她竟然真的尋到了宋府,還恰巧暈倒在了門口。
那面前這位姑娘……是她的姐姐?
她掀開被子就要下床,卻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鞋,冬凝連忙攔住她,觀察著她急切的神色,“你怎么了?”
姜梨落緊緊咬著下唇,不肯吭聲,眼眶里淚珠滾動。
她來到了親生父親的府上,卻沒有一個人認(rèn)得她。
因為她本就是一個錯誤,一個不該出現(xiàn)在世上的錯誤。
“你怎么回事?我們娘子問你話呢。”淺碧氣不過,沖著她嚷嚷道。
“宋大人在哪兒?”她垂下了頭,“我要親自謝他。”
她已經(jīng)失去了這世上唯一的至親,沒有了母親她根本沒有一個容身之所,連母親的墓地棺材都是她買了她們的屋子得來的。
如果不能讓她爹認(rèn)回她,那她只能繼續(xù)流落街頭,在某一個大雪紛紛的冬夜悄無聲息地死去。
她打了一個寒顫,認(rèn)識到了自己危險的處境。
“你既然醒了,還不快拿著你那身晦氣的衣服滾出我們宋府的門。”淺碧語氣強(qiáng)硬,翻了個白眼,“我們宋府又不是福田院。”
“勞煩······這位姑娘,我要見宋大人。”梨落拽住她的袖子,懇求道。
“爹爹昨夜宮中議事,累壞了,眼下已經(jīng)歇下了。”冬凝解釋道,“等他醒了我叫你。”
“好。”梨落乖順地答應(yīng),“多謝娘子。”
“郎中說你這腳還要養(yǎng)一些時日,”冬凝說,“母親并不太樂意收容生人,你可以去……福田院,我會給你一些銀子,讓你以后不至于過得太難。”
梨落沒有說話,只垂著眸子,半晌才抬頭沖她淡淡一笑:“多謝娘子好心。”
她好不容易來到宋府,怎么可能回去呢?
“你先休息一下。”冬凝轉(zhuǎn)身,和淺碧一同走了出來。
梨落隔著湘妃色竹簾子,望著門外那一場綿延至今的大雪,竟產(chǎn)生了恍如隔世的感覺。
一個月之前,她還和母親在雪地里打雪仗,看著母親在冰水里浣洗衣服,凍得雙手皸裂,心疼得在被窩里用自己的身子貼著那雙手,企圖讓它暖和一點,再暖和一點。
一場風(fēng)寒竟然讓母親一病不起,她恨自己無能為力,家徒四壁的窘境最終讓母親的病拖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
她只想要活下來,如果可能的話,活得好一點。
頤福居。
老太太滿頭銀絲,發(fā)髻卻梳得一絲不茍,一雙三角眼,凌厲,不怒自威,金絲寶相花鋪開在她的玄色褙子上,通身貴氣逼人。
此時她慢慢地用香箸撥弄著銅鶴爐里的香灰,看似不經(jīng)意道:“濂兒撿回來那個丫頭,怎么樣了?”
“回老太太的話,人已經(jīng)醒了,就是腳凍壞了,走不了路。”回話的是她跟前一個臉盤圓潤的陶嬤嬤。
“她還想賴著不走了?”老太太撥香灰的動作一頓,掏出錦帕擦了擦手。
“沒有的事,老奴現(xiàn)在就把她打發(fā)出去。”陶嬤嬤馬上就要邁出門檻,老太太卻略一思忖,說,“且慢。”
“等濂兒醒了,再攆她出去不遲。”老太太凝神道,“左右人是他帶進(jìn)來的,合該謝了恩再走。”
再把這事添油加醋往外一說,對于宋濂的名聲豈不好?
等到接近晌午,宋濂才醒。
他昨晚與同平章事李巳臣在勤政殿里吵了將近兩個時辰,說得他口干舌燥眼冒金星。
本想著好好睡一覺,不料在府門口又遇上一個戴孝的姑娘昏過去了,他是有女兒的人,不好見死不救。
他醒來漱了口,忽然想起來什么,問:“娘子呢?”
”主君您忘了,“身邊小廝畢恭畢敬道,”大娘子去香山寺上香了,說是為二位小娘子乞求好姻緣。“
原來這樣,他倒是忘了。來年的十二番花信宴,是洛陽貴女圈翹首以盼的盛事,何大娘子自然也不能免俗。
何大娘子名蘊清,是老計相家的庶女,行三,但自小養(yǎng)在大娘子名下的,也算是半個嫡女。何大娘子當(dāng)年一眼便相中了當(dāng)時是榜眼的宋濂,奈何他早有婚約,對方樣貌家世樣樣不比她差,娶的是溫國公家的嫡女白見梅。
可惜天意弄人,白大娘子嫁過來時風(fēng)風(fēng)光光,生了一雙兒女后身子落下了病,沒過幾年竟去了,何蘊清當(dāng)年心氣高,非要嫁給宋濂,哪怕是做填房也心甘情愿,老計相沒奈何只得同意了。
何大娘子諢號“胭脂虎”,除了爹娘與宋濂,她就沒吃過誰的虧,性子潑辣直爽,在洛陽出了名的。
這般人物若是鬧起來,整個洛陽怕不是得被他掀翻了?宋濂愁得在屋子里轉(zhuǎn)圈,不知該如何解釋那個姑娘的事情。
若是就這么把人家攆走吧,心里總歸是過意不去。
宋濂打開門,看見門前候著一個丫鬟,乃是大娘身邊的淺碧,“回老爺,我們娘子說讓您去語冰閣一趟。”
冬凝向來是他最放心的孩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端莊溫婉,知書達(dá)理,是所有長輩都喜歡的姑娘。
“我這就去。”
語冰閣是宋冬凝的住所。
冬凝是辦事最穩(wěn)妥的,所以他把那個昏倒的姑娘交給她照顧,很是放心。
可冬凝來叫他,便讓他覺得心里頭惴惴不安,說不出是什么感覺,仿佛有一張無形的網(wǎng)要把他織在里頭。
”凝兒,有何事?“他剛邁進(jìn)語冰閣,便出聲問道。
”父親,是······那位姑娘要見您。“冬凝說著,把門帶上,帶著一眾丫鬟離開。
梨落尚且無法下床,她隔著帳幔,隱隱約約瞧見一個人影朝她走來,她心里打鼓一般,連忙掀開帳幔跪在他腳下。
宋濂受過無數(shù)人的跪拜,可這個姑娘雖然瘦弱,卻有股不卑不亢的氣度,不知為什么,見她跪著,宋濂便覺得心口一陣陣碾過的疼。
”這位姑娘·····你起來。“宋濂因著男女有別沒辦法扶她,只好勸說道。
梨落知道父親壓根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根本不可能認(rèn)出她,但······她就是抱著那一絲殘存的希望,希望父親還記得那個與自己有過肌膚之親的女子。
那是十四年前的事情了。
梨落的母親姜柳橋,父母雙亡,被狠心的舅舅賣入了青樓。她不得不學(xué)著接待那些長期流連于風(fēng)月之地的貴客,學(xué)著逢場作戲,直到······
宋濂被人暗算,那些人給他下了藥,把他送進(jìn)了柳橋姑娘的房間,想要毀了他的清譽。在藥的催動下,他們一夜旖旎,第二日宋濂醒過神來后悔不已,他給了姜柳橋很豐厚的一筆錢,從此一拍兩散。
可那一夜的魚水之歡,竟然讓姜柳橋有了孩子,煙花女子子嗣本就艱難,為了她的孩子,她拿出一部分錢財為自己贖身,帶著女兒來到了大周邊境的真定府,在那里定居下來。
小時候,她每次問自己的父親,母親都說他不在了,可是姜梨落不信,因為整個房子都沒有父親生活過的一點痕跡。
后來被問得不耐煩了,母親才把實情告訴了她,她震驚不已,一個人躲到墻根偷偷哭了好久,母親找不到她,發(fā)現(xiàn)她一個人在哭,把她摟在懷里說,阿梨是阿娘的女兒,阿梨不需要爹爹。
好像長大也只是一個夜晚的事情。
可是如今自己的親生父親就在眼前,梨落卻遲疑了——萬一宋濂不承認(rèn)她怎么辦?萬一······他為了保全自己的名聲,悄無聲息殺了她怎么辦?
可是······萬一他認(rèn)了她呢?
那她會不會有不一樣的人生?
梨落神思恍惚之間,宋濂也在打量著她,從她的眉眼之間,他似乎感受到了一絲熟悉——到底像誰呢?
”爹爹。“梨落終于下定決心。
”你······你叫我什么?“宋濂心中猛然一震,他后退了兩步,滿臉難以置信,”你是······“
”爹爹還記得十四年前,那個煙花女子嗎?“梨落冷厲的目光掃過他布滿溝壑的臉。
”我······“宋濂的確記得有這件事,但他未曾想過——他會有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兒,而他的女兒都長這么大了。
”你······你娘呢?“他顫抖著吐出這句話,忽然看到了疊放在椅子上的素白孝服,心口一涼。
”母親一個月前過世。“梨落簡潔地回答了這句話,他讓她又想起了她們母女倆艱難的日子,可······她不能怪眼前的這個人,因為他毫不知情,甚至他做的一切都是合乎常理的,怪就怪她娘不該心軟留下她。
”請爹爹收留我。“她鄭重地朝他拜下。
宋濂連忙扶住她,”你這是做什么?爹爹愧對你這么些年,你還能想著爹爹,真是好女兒······“
一時間,他老淚縱橫,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他的女兒這般懂事乖巧,還肯認(rèn)他這個爹爹,他有什么不滿意的呢?
“快起來,你身子還不行,”宋濂扶著她小心翼翼地走到床邊上,又拿了個引枕給她靠著,“你放心,爹爹定然不會虧待你,這兒本就是你的家,還有什么收留不收留的。”
她心里一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綻開一個溫和的笑容:“多謝爹爹。”
“好孩子。”宋濂拉著她的手細(xì)細(xì)問道,“你叫什么名字?何時出生的?”
“我叫姜梨落,是熙和八年四月出生的。”
怪不得叫梨落,四月里那一樹梨花瓣紛紛揚揚,如同春日飛雪,最是動人。
“好。”宋濂正打算問她一些詳細(xì)的問題,就聽得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是他身邊的小廝,在門口喊道:“主君,大娘子已經(jīng)到了門口了。”
宋濂有些為難,一想到自己若是不接她,她必定又要鬧脾氣,只好看了梨落一眼:“爹爹先去一會,過會再來找你。”
“嗯。”梨落裹在被子里,乖巧得像是一只貓。
宋府門口,一輛馬車后頭跟著成群結(jié)隊的丫鬟媳婦,個個都是嚴(yán)肅端正的模樣。此時暮色四合,馬車踏在厚實的雪地里,倒也是走不快的。
一雙手當(dāng)先掀開了簾子,露出何蘊清的面容,她年輕時候頗為俏麗,中年后臉盤圓潤了不少,仍是通身的貴氣。
”官人怎么不來迎我?“她攏了攏身上的大氅,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問。
”回大娘子,“早就有消息靈通的嬤嬤湊上前去,把今日府里的大小事情說得一清二楚,又悄悄補(bǔ)了一句,”老奴瞧著主君對那位姑娘很是上心。“
一個昏倒在她家府門口的姑娘?
何蘊清眉頭微蹙,這怕不是故意來府上蹭吃蹭喝的江湖騙子吧?
她知道她家官人素來心軟,指不定被人騙了還不知道呢。
她二話沒說,直接道:”帶我去語冰閣。“
語冰閣里頭亮著燭火,宋濂走后,冬凝進(jìn)來了,問她有什么需要的,梨落說沒有。冬凝看出她心事很重,但她什么都不肯說,自己也沒辦法勸解。
宋濂在抄手游廊那頭看見了何蘊清,見她陰沉著臉,知道事情瞞不住了,便上前牽了她的手道:”娘子這么急沖沖的去哪兒呢?“
何蘊清頓住了腳步,指著他的鼻子冷笑道:”宋濂你少在這裝蒜,你就這么不明不白帶了個人進(jìn)府里,萬一她要對宋府不利怎么辦?“
”她是······“
“她是誰?”何蘊清敏銳地抓住了他一瞬的猶豫,“你認(rèn)識她?”
“娘子你聽我解釋······”他向來在朝堂之上巧舌如簧,卻面對自己的娘子有些語塞,他知道何蘊清什么性子,不出三句話她必定暴跳如雷。
那段時間何蘊清懷著孩子,他自知對不住她,當(dāng)時沒有與她坦白,是他的不是,可是木已成舟······
“她是你的女兒?”何蘊清咄咄逼人地瞪著他,讓他覺得心里發(fā)毛。
“是······”
“還不快回稟了老太太,”她轉(zhuǎn)頭對身邊的周媽媽說,“說是主君流落在外頭的女兒回來了,就是先頭那位姑娘。”
周媽媽慌忙領(lǐng)命前去報信了。
”那孩子也怪可憐的,“宋濂垂眸道,身旁小廝提著燈籠,橙黃的光為他側(cè)臉打上一層慈愛的光暈,”娘子你看在我的面子上,莫要為難了她。“
”行了行了,真當(dāng)我是什么兇神惡煞母夜叉不成?“何蘊清瞪了他一眼,朝著語冰閣快步走去,丟給宋濂一句,”還是想著怎么和你家老太太解釋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