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林湖的晨霧還未散盡時，瀾淵已經站在了湖邊。

露水打濕了他的粗布褲腳，帶著草葉的涼意鉆進皮膚，但他絲毫沒有察覺。目光所及之處，湖水像一塊被揉碎的藍寶石，粼粼波光里藏著比天空更深的藍。湖面上漂浮著幾簇水葫蘆，紫色的小花零星點綴其間，倒像是誰不小心撒落的碎鉆。

“又在發呆？”

清漣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她慣有的輕快。瀾淵轉過身，看見少女提著竹籃站在蘆葦叢邊，籃子里裝著剛采的草藥，幾片鋸齒狀的葉子垂在籃沿，沾著晶瑩的露水。她今天穿了件淡綠色的麻布裙，裙擺被晨風吹得輕輕揚起，倒像是從湖邊剛冒出來的精靈。

“在想傳說。”瀾淵撓了撓頭，露出一抹有些靦腆的笑。

清漣走近了些，順著他的目光望向湖面：“是那個關于魔法師和寶藏的傳說？”

“嗯。”瀾淵的聲音沉了下去，“村里的老人們說，那寶藏能讓土地變回肥沃，讓泉水重新涌出來。”

風突然大了些，吹得蘆葦叢沙沙作響，像是誰在低聲應和。遠處的翠林村在薄霧里若隱若現，幾縷炊煙勉強從屋頂升起，又被風很快吹散。去年冬天的雪下得格外大，壓垮了村口的老磨坊；開春后又連著三個月沒下雨，田里的玉米稈細得像麥秸，結出的棒子只有拳頭大。前幾天去后山挑水時，瀾淵看見王嬸家的孩子蹲在干裂的田埂上，用樹枝劃著裂開的土塊，嘴里念叨著“要下雨，要下雨”。

“可那只是傳說。”清漣的聲音輕了些，她蹲下身，從籃子里拿出一片巴掌大的圓葉，“你看，這是‘凝露草’，昨晚剛下過露水，葉片上的水珠能治咳嗽。張爺爺的孫子咳了好幾天，我得趕緊送過去。”

瀾淵沒接話，只是望著湖面深處。他知道清漣是在擔心他。村里沒人比清漣更清楚湖底的危險——她從小跟著奶奶學魔法，能聽懂水流的聲音，曾不止一次說過，翠林湖的湖底藏著“會咬人的影子”。

但他別無選擇。

三天前，村長老拄著拐杖找到他家，渾濁的眼睛里布滿血絲：“瀾淵，再不想辦法，秋收后就得有人餓肚子了。”老人從懷里掏出一張泛黃的羊皮紙，上面畫著歪歪扭扭的湖底地圖，“這是我爹年輕時從一個行腳商人手里換來的，據說……能找到寶藏的入口。”

羊皮紙邊緣已經磨損，墨跡在潮濕的空氣里暈開了些，畫著三個像星星一樣的符號，被一個不規則的圓圈圈在中間。當時瀾淵盯著那地圖看了半夜，直到油燈燒盡最后一滴油，才在心里做了決定。

“我要下去看看。”

這句話說出口時，清漣正在往陶罐里搗藥，木杵“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她猛地轉過身，眼睛瞪得圓圓的：“你瘋了？湖底有多危險你知道嗎？去年李大叔只是去湖心撒網，就被突然掀起的浪卷走了，連尸體都沒撈上來！”

“可我們沒有別的辦法了。”瀾淵的聲音有些發緊，他想起昨天路過曬谷場時，看見幾個孩子圍著一個空糧囤打轉，最大的那個不過十歲，正用手指摳著囤底的糠皮往嘴里塞。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發疼。

清漣沉默了。她低下頭，看著地上散落的草藥，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抬起頭，眼里的慌亂已經變成了一種瀾淵熟悉的堅定：“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瀾淵立刻反駁，“你奶奶說過，你的魔法不能隨便在水里用，會傷元氣的。”

“我的魔法不用來保護你，難道留著看你被水怪吃掉？”清漣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伸手從籃子里拿出一個拳頭大的葫蘆，“再說，我早有準備。”

她拔開塞子，一股清冽的香氣立刻彌漫開來。葫蘆里裝著半透明的液體，在晨光下泛著淡淡的銀光。“這是‘水息露’，奶奶留下的，喝了能在水里換氣三個時辰。”她把葫蘆塞進瀾淵手里，指尖的溫度透過葫蘆殼傳過來，暖烘烘的，“還有這個。”

又一個小布包被遞過來，里面裝著幾塊灰黑色的石頭，摸起來冰冰涼涼的。“這是‘避水珠’，系在手腕上，水流會自動分開。”清漣的聲音放輕了，“瀾淵，我知道你想救村子，但你不能一個人去冒險。”

瀾淵看著掌心里的葫蘆和布包，突然說不出話來。陽光穿過晨霧落在清漣臉上，她的鼻尖上沾著一點泥土，像是剛在地里打滾的小貓，可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是落滿了星光。

“那我們什么時候動身？”他聽見自己問。

“等月半。”清漣仰頭看了看天，“奶奶說，十五的月亮最圓，湖水會變得最清，那時候水下的東西看得最清楚。”

還有七天。瀾淵在心里默默數著。

接下來的幾天，村子里的氣氛越來越沉悶。午后的曬谷場上，男人們蹲在墻根下抽著旱煙，煙袋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卻沒人說話。女人們則聚在井邊，一邊捶打著補丁摞補丁的衣裳，一邊低聲抱怨著老天爺不開眼。有天傍晚，瀾淵路過祠堂，聽見里面傳來隱隱的哭聲，推開門一看，幾個老人正對著祖宗牌位磕頭，額頭都磕出了紅印。

他和清漣則在悄悄做著準備。清漣每天都往湖邊跑，回來時籃子里總會多些奇怪的東西——曬干的烏賊骨、磨得鋒利的貝殼、還有幾截纏著紅繩的桃木枝。瀾淵則把老陳留下的那把匕首磨得锃亮，刀柄上的紋路里嵌著些暗紅色的痕跡，據說是老陳當年在戰場上留下的血。

出發前一天，瀾淵去了老陳的墳前。墳頭的草已經半人高，他蹲下身，用匕首把草割掉，又從懷里掏出個粗瓷碗，倒上半碗自己釀的米酒。

“陳叔，我要去湖底了。”他對著墓碑輕聲說，“您教我的那些本事，我沒忘。憋氣、辨水流、還有……遇到危險時別慌。”

風吹過墳后的松樹，發出嗚嗚的聲響。瀾淵仿佛又聽見了老陳的聲音，那個總愛拍著他肩膀大笑的漢子，總說“瀾淵啊，男人就得敢擔當”。

他把碗里的米酒灑在墳前，酒液很快滲入泥土，留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等我回來，就給您修座新墳，再給您帶壺好酒。”

回到家時，天色已經暗了。清漣坐在門檻上，借著月光縫補著一件舊蓑衣，針腳細密得像蜘蛛結的網。看見瀾淵回來，她立刻站起身：“都準備好了？”

“嗯。”瀾淵點頭，指了指墻角的包袱，里面裝著干糧和火把。

清漣把縫好的蓑衣遞給他：“穿上這個，水下冷。”又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小的布偶，是用麻布縫的，眼睛是兩顆黑豆，身上還系著根紅繩，“這個是平安符，奶奶親手縫的，據說能驅邪。”

瀾淵接過布偶，塞進貼身的口袋里，布偶的邊角有些硌人，卻讓人莫名安心。

十五的月亮果然很圓。像一個巨大的銀盤掛在天上，把湖面照得亮堂堂的，連湖底的水草都看得清清楚楚。

瀾淵和清漣在蘆葦叢里換好了衣服，都穿了件緊身的短打，方便在水里活動。清漣把避水珠系在兩人手腕上，又各自喝了半葫蘆水息露。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帶著一絲甜意，很快就在肺里化作一股清潤的氣。

“記住，跟著我的光走，別亂碰湖里的東西。”清漣叮囑道，指尖泛起淡藍色的微光，像握著一小簇星星。

“嗯。”瀾淵握緊了匕首，刀柄被手心的汗浸濕了些。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深吸一口氣，跳進了湖里。

湖水比想象中更涼，像無數根細針扎在皮膚上，但很快，避水珠就起了作用。一股無形的力量在身體周圍展開，水流自動分開，形成一個半透明的屏障。清漣的指尖發出越來越亮的光，像一盞移動的燈籠，照亮了前方的路。

湖底的世界比傳說中更神奇。成片的水草像綠色的綢帶，隨著水流輕輕舞動；五顏六色的小魚在身邊游過，好奇地啄著他們的衣角；幾塊巨大的石頭上覆蓋著厚厚的青苔，上面趴著幾只背著貝殼的小螃蟹，看見光亮就飛快地縮了進去。

清漣拉了拉瀾淵的手，指向前方。

那里有一塊巨大的黑色石碑，半截埋在泥沙里，碑身上刻滿了奇怪的符號，像是無數條小蛇在扭動。月光透過水面照在石碑上，那些符號竟然開始隱隱發光，在幽暗的湖底里，顯得格外詭異。

瀾淵的心跳突然快了起來。他知道，傳說里的寶藏，就藏在這石碑后面。而那些被封印的秘密，也即將被揭開。

握緊清漣的手，他跟著她，一步步走向那片閃爍著微光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