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爾的初雪來得比往年更早一些。

阿熱斯·尤里爾踩著凍硬的草甸走向祭壇時，東方才泛起魚肚白。他呼出的白氣在皮帽邊緣結(jié)成了細小的冰晶，腰間懸掛的銀飾隨著步伐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祭壇周圍已經(jīng)聚集了十幾個少年，他們正圍著中央的石柱低聲交談，見到阿熱斯走來，聲音突然小了幾分。

“看啊，'雜種'來了。“有人用柯爾克孜語嘀咕道。

阿熱斯的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他早已習(xí)慣這樣的稱呼——母親是塔吉克族俘虜?shù)纳矸荩屗诓柯淅锸冀K像個異類。直到他在去年的馴鷹大會上徒手制服了那頭傷人的雪豹，族里的年輕人才勉強接納了這個混血少年。

“來得真夠晚的。“闊克·巴合提斜倚在圖騰柱上，嘴里嚼著風干的馬肉，“老薩滿說今天要來只特別的鷹，我打賭你馴服不了它。“

阿熱斯沒有接話，只是解下腰間的水囊抿了一口。烈酒滑過喉嚨時，他看見祭壇另一側(cè)的女孩子們正圍著什么人說笑。狐毛領(lǐng)子在晨光中泛著金紅色，那是部落里唯一敢在正式場合佩戴俄制匕首的姑娘——由伊·阿不都拉。

“聽說她昨天又去了邊境線。“闊克順著他的視線說道，“老族長氣得把馬鞭都抽斷了。“

阿熱斯皺起眉頭。自從俄國人開始在邊境修建哨所，由伊就經(jīng)常獨自去探查情況。這個像雪山狐貍一樣機敏的姑娘，總能讓守衛(wèi)的哥薩克騎兵抓不住把柄。

低沉的號角聲突然響起，人群自動分開一條路。老薩滿托合塔爾牽著三匹馱馬走來，馬背上綁著蒙黑布的籠子。阿熱斯注意到最中間那個籠子格外大，黑布下傳來猛禽抓撓鐵欄的聲響。

“成年禮開始！“老薩滿用骨杖敲擊地面，“今年誰能讓鷹低頭，誰就能參加冬獵隊。“

少年們騷動起來。冬獵隊意味著可以佩戴銀刀，可以參與部落議事，是成為真正勇士的第一步。阿熱斯摸了摸腰間的火石——那是他去年從雪豹口中救下的雛鷹羽毛做成的護身符。

儀式進行得很慢。每個少年要獨自走向祭壇中央，在族人注視下馴服分到的獵鷹。闊克是第七個上場的，他輕松地讓那只灰背隼停在了手臂上，贏得一片喝彩。

“尤里爾家的！“當老薩滿喊出這個姓氏時，阿熱斯感到無數(shù)道目光刺在背上。

他走向中央石柱時，聽見身后由伊清脆的聲音：“加油啊，混血小子！“女孩子們爆發(fā)出一陣笑聲，其中還夾雜著帕麗達·巴合提銀鈴般的嗓音：“由伊姐姐你又亂喊人！“

老薩滿掀開最大的那個籠子上的黑布。人群頓時響起一片驚呼——那是只罕見的白尾金雕，翼展幾乎有成年男子那么長，琥珀色的眼睛里閃著野性的光芒。更令人吃驚的是，它右爪上還套著半截斷裂的銀鏈，顯然是掙脫了某個貴族的束縛。

“阿爾泰山那邊的品種。“老薩滿意味深長地說，“它咬死了三個馴鷹人。“

阿熱斯緩緩伸出戴著皮護腕的左臂。金雕猛地撲來，利爪瞬間刺穿牛皮，鮮血順著手臂滴落在祭壇的狼頭骨上。他忍著劇痛保持手臂平穩(wěn)，用柯爾克孜古語輕聲念誦馴鷹口訣。

金雕突然發(fā)出一聲刺耳的鳴叫，翅膀完全展開，帶起的風吹滅了最近的幾支火把。阿熱斯感到鋒利的喙已經(jīng)觸到了自己的咽喉，但他沒有退縮——就像去年面對那只雪豹時一樣，他直視著猛禽的眼睛，慢慢抬起右手，露出掌心的火石。

“你也是逃出來的，對嗎？“他用只有金雕能聽見的聲音說。

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一個渾身是血的牧人沖進祭壇：“狼群！東北坡的狼群沖進羊圈了！“

人群瞬間大亂。女人們拉著孩子往氈房跑，男人們紛紛抄起武器。阿熱斯感到金雕的爪子收得更緊了，鮮血已經(jīng)浸透了整個護腕。

“都別動！“由伊不知何時爬上了祭壇旁的大石頭，手里握著那把鑲綠松石的角弓，“狼群有古怪！“

她的話音剛落，東北方向就傳來此起彼伏的狼嚎。阿熱斯數(shù)了數(shù)，至少有二十頭。這個季節(jié)的狼群不該這么龐大，更不該主動襲擊人類聚居地。

老薩滿的臉色變得異常凝重：“是餓瘋了的遷徙群，必須立刻——“

“嗖！“

一支羽箭擦著阿熱斯的耳際飛過，精準地釘入五十步外一頭灰狼的眼睛。由伊保持著拉弓的姿勢，第二支箭已經(jīng)搭在弦上：“薩哈烈大哥，帶人守西側(cè)！闊克，點火把！“

狼群已經(jīng)沖到了百米開外。阿熱斯看見領(lǐng)頭的巨狼嘴角泛著不正常的白沫，眼睛里布滿血絲——這絕不是普通的饑餓。金雕在他肩上突然劇烈掙扎起來，似乎感應(yīng)到了什么危險。

“低頭！“由伊大喊。

阿熱斯下意識彎腰，三支箭同時從他頭頂掠過，分別命中三頭撲來的惡狼。由伊像跳舞一樣在石頭上輾轉(zhuǎn)騰挪，每一箭都帶走一頭野獸。女孩子們迅速組織起來，把浸了油的布條纏在箭上點燃。

“它們怕火！“帕麗達舉著火把喊道，她身后是抱著更多箭矢的薩畢麗·鐵木爾。

金雕突然發(fā)出一聲長嘯，猛地飛向狼群。阿熱斯以為它要逃走了，卻看見它精準地啄瞎了領(lǐng)頭狼的另一只眼睛。受傷的巨狼瘋狂地撲咬空氣，打亂了整個狼群的陣型。

“現(xiàn)在！“由伊從石頭上跳下來，正好落在阿熱斯身邊。她的皮靴濺起一片雪沫，發(fā)間的銀飾叮當作響。

阿熱斯抄起地上的火把沖了出去。他和由伊像兩把尖刀插入狼群，一個用火把逼退野獸，一個用弓箭精準點射。闊克帶著其他少年從側(cè)面包抄，很快就把狼群逼退了。

當最后一頭狼消失在雪幕中時，阿熱斯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臂已經(jīng)血肉模糊。金雕不知何時又回到了他肩上，正用喙輕輕梳理他染血的頭發(fā)。

“看來它選好主人了。“由伊收起弓箭，突然伸手擦掉阿熱斯臉上的血跡，“不過你真是夠瘋的，連護甲都不穿就往前沖。“

阿熱斯聞到她指尖有雪蓮和火藥混合的味道。他想說些什么，卻被老薩滿的驚呼打斷了。

“這不是普通的狼襲！“老人從死狼口中拔出一顆牙齒，“看這個——“

牙齒上赫然刻著一個雙頭鷹的標記。

氈房里的氣氛比外面的風雪還要凝重。

老族長薩恩拜把狼牙重重拍在矮桌上：“俄國人的標記！他們給狼群下藥了！“

阿熱斯安靜地坐在角落，任由熱合拉大姐給他包扎傷口。金雕站在他身邊的架子上，時不時發(fā)出低沉的鳴叫。由伊坐在他對面，正用匕首削著一支新箭。

“邊境哨所上周又往南移了五里。“薩哈烈·鐵木爾指著羊皮地圖說，“他們這是要試探我們的反應(yīng)。“

“必須給俄國人一個警告！“闊克激動地站起來，卻被妹妹帕麗達拽了回去。

“就憑你？“小姑娘翻了個白眼，“上次你去巡邏，連地圖都拿反了！“

帳篷里響起幾聲輕笑。阿熱斯注意到由伊沒有笑，她正盯著地圖上那個新標記的哨所位置，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匕首柄上的綠松石。

老族長突然看向阿熱斯：“白尾金雕是天空之王，它選擇了你，就是天神的旨意。“他頓了頓，“明天開始，你和由伊負責訓(xùn)練新的獵鷹隊。“

由伊猛地抬頭：“為什么是我？“

“因為整個帕米爾，只有你的箭能射中飛鷹的影子。“老族長意味深長地說，“而且...你比誰都清楚俄國人的把戲。“

氈房外，風雪越來越大了。阿熱斯走出帳篷時，金雕突然飛向夜空，很快消失在雪幕中。他以為它不會再回來了，卻聽見由伊輕笑一聲：“別擔心，它只是去捕獵了。“

她解下自己的皮氅扔給阿熱斯：“你的外衣被狼撕爛了。“沒等阿熱斯道謝，她又補充道：“順便說，你馴鷹的樣子...還不賴。“

阿熱斯接過還帶著體溫的皮氅，看見由伊已經(jīng)大步走向自己的氈房。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腳印，很快就被新雪覆蓋。他抬頭望向金雕消失的方向，隱約看見一個黑點正在云層中盤旋。

祭壇上的火把還在燃燒，將飄落的雪花映成金色。阿熱斯突然意識到，這個冬天將會比想象中漫長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