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圣湖泛著鉛灰色的光。

帕麗達蜷縮在敖包旁的羊毛氈里，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根托合給的牛皮繩。遠處傳來牧羊犬的低吠，夾雜著馬蹄踏碎薄冰的脆響——參賽者們已經開始熱身了。

她掀開氈毯，晨霧立刻裹住了她單薄的衣衫。營地中央的篝火堆只剩暗紅的余燼，但烤全羊的鐵架還散發著肉香。幾個早起的婦人正在往陶罐里裝發酵好的馬奶酒，罐口用新編的草繩扎緊，繩結里纏著驅邪的雪蓮根須。

“偷看是要被罰去撿牛糞的。“

薩畢麗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十六歲的少女抱著整套馬具，銀刀鞘在腰間晃蕩。她利落地給帕麗達系上繡著鷹紋的腰帶，又往她手里塞了塊溫熱的奶疙瘩：“叼羊賽的規矩，未出嫁的姑娘得給騎手備馬鞍。“

帕麗達嚼著奶疙瘩跟過去，發現賽馬場已經圍滿了人。十二匹賽馬的鬃毛都扎成了小辮，系著彩色布條。由伊正在給青鬃馬佩戴額飾——那是用狼牙和綠松石串成的護符，據說能防止馬匹受驚。

“今年有特殊規則。“熱合拉提著銅壺給每個騎手倒奶茶，“搶到羊皮球的人要騎馬躍過圣湖邊的火堆，再把球投進新敖包的頂圈。“

阿熱斯試了試弓弦，突然轉頭看向山道：“薩哈烈呢？“

薩哈烈此刻正站在族長議事氈房外，掌心全是汗。

羊皮信卷上的朱砂印戳刺得他眼睛發疼——那是邊境巡邏隊專用的狼血印泥。信使的馬鞍上還綁著兩只被箭射穿的信鴿，鴿腿上系著的銅管里塞著寫滿俄文的紙條。

“科布多河谷的哨所被襲擊了。“老族長用煙桿敲著地圖，“三個牧場的牲畜全被毒死，俄國人用的是摻了馬錢子的草料。“

氈房里的銅燈突然爆了個燈花。熱合拉剛煮好的奶茶在銀碗里微微晃動，映出薩哈烈緊繃的下頜線。二十五歲的戰士盯著地圖上那個被朱砂圈住的山口——那里是雪融節后轉場的必經之路。

“要取消慶典嗎？“

“不行。“老薩滿的骨鈴無風自動，“山神祭典中斷會招來雪災。“老人突然壓低聲音，“但叼羊賽后，你要帶人去檢查轉場路線的水源。“

帳外突然爆發震天的歡呼聲。薩哈烈掀簾而出，正看見十二匹賽馬如離弦之箭沖向草場中央——叼羊賽開始了。

羊皮球在陽光下劃出一道拋物線。

由伊伏在青鬃馬背上，左手的套馬桿精準地鉤住飛起的球。她的發辮早已散開，黑發像面旗幟在風中獵獵飛揚。身后五六個騎手緊追不舍，馬蹄濺起的泥漿打濕了她的靴筒。

“傳球！“

闊克的聲音從右側傳來。由伊一個側身，羊皮球在空中劃出弧線，卻被突然沖出的阿熱斯半路截斷。白尾金雕的陰影掠過草場，阿爾斯蘭的鳴叫為主人指引著最佳路線。

帕麗達擠在圍觀人群最前排，手里的彩綢都攥出了汗。她看見托合騎著那匹沉默的黑馬始終游離在戰局邊緣，直到阿熱斯被三個騎手圍堵時，少年才突然加速——

黑馬如幽靈般切入包圍圈，托合手中的套馬桿橫掃，為阿熱斯劈開一條通路。羊皮球再次飛向由伊，青鬃馬縱身躍起，馬蹄幾乎擦著圍觀者的發梢掠過。

“火堆！要跳火堆了！“

圣湖邊的柴堆已經點燃，三米寬的火焰騰起一人多高。由伊卻突然勒馬回轉，在眾人驚呼中將羊皮球拋向薩畢麗。少女穩穩接住，棗紅馬嘶鳴著沖向火堆——

一道黑影卻從斜刺里殺出。

陌生的黑馬騎手戴著狼皮面具。

他搶球的動作狠辣得不像是參賽者，套馬桿直接掃向薩畢麗的小腿。闊克怒吼著撞過去，兩匹馬重重相撞，羊皮球飛向半空。

托合的飛刀比阿爾斯蘭還快。

寒光閃過，狼皮面具的系帶應聲而斷。面具下的臉讓所有人倒吸冷氣——是那個在冰川要塞逃走的俄國技師，左頰還留著帕麗達匕首劃出的傷疤。

“叼羊賽繼續！“老族長突然高喊，“山神看著呢！“

這句話像道分水嶺。牧民們默契地圍成圓圈，把打斗的騎手和俄國人隔在中央。鼓聲變得急促，阿爾斯蘭俯沖而下，利爪抓向俄國人的眼睛。

羊皮球再次回到由伊手中。青鬃馬人立而起，載著她躍過熊熊燃燒的火堆。火焰舔舐馬腹的剎那，帕麗達看見馬鞍下露出半截褪色的紅繩——和她父親當年出征時系的一模一樣。

“敖包！投球！“

由伊的手臂劃出完美弧線。羊皮球穿過敖包頂端的銅環，不偏不倚落在中央的祭壇上。老薩滿立刻敲響神鼓，十二個少年同時拉動繩索，藏在敖包里的鷹羽如雪花般灑向人群。

混亂中，俄國技師突然吹響骨哨。

圣湖的冰面傳來不祥的碎裂聲。

帕麗達最先發現異常——湖心處的冰層正在隆起，像是有什么巨物要破水而出。托合一把拽住她后退，黑馬的前蹄已經陷入突然松軟的泥土。

“水下有東西！“

由伊的青鬃馬突然發狂般嘶鳴起來。馬眼充血，前蹄不斷刨著地面。阿熱斯剛靠近就被甩了一蹄子，阿爾斯蘭焦急地在空中盤旋。

“是聲波！“薩畢麗捂住耳朵，“湖底裝了發聲器！“

俄國技師趁機翻身上馬，卻見闊克的套馬桿如毒蛇般纏住他的腳踝。兩個男人同時墜馬，在泥地里翻滾扭打。銀刀鞘在混亂中斷裂，露出薩畢麗親手刻的祈福紋樣。

湖心的冰層轟然炸裂。

水花濺到十米高的敖包頂端。

浮出水面的不是怪物，而是三具綁在一起的馬尸。尸體已經泡得發脹，馬鞍上清晰可見雙頭鷹烙印。更可怕的是馬腹都被剖開了，里面塞滿用油布包裹的——

“毒鹽塊。“熱合拉撿起一塊，指尖立刻泛起紅疹，“放在水源里能毒死整片牧場的牲畜。“

老薩滿的骨杖重重頓地。牧民們沉默地圍住俄國技師，手中的套馬桿像叢林般指向他。男人突然狂笑起來，用生硬的柯爾克孜語喊道：“雪融節快樂！這是給鷹崽子的禮物！“

托合的飛刀割斷他喉嚨時，血濺在敖包的基石上，像極了祭壇的朱砂。

夜幕降臨后的營地依舊燈火通明。

雖然發生了插曲，但雪融節的宴席不能中斷。女人們搬出珍藏的野蜂蜜酒，男人們則烤起了全羊。由伊坐在青鬃馬旁邊，輕輕梳理它被燒焦的鬃毛。馬鞍下的紅繩已經完全露出來，末端系著半塊殘缺的銅牌——上面刻著“阿不都拉“的名字。

“你父親的馬。“阿熱斯遞給她一碗摻了藥草的奶茶，“當年在邊境失蹤時，它帶著傷自己跑回來了。“

營地中央，薩哈烈正在分配明天的巡邏任務。帕麗達偷偷把托合拉到祭壇后面，將白天撿到的銅牌塞給他：“從俄國人身上掉下來的。“

銅牌背面刻著幅微型地圖，標記著科布多河谷的某個洞穴。托合用指腹摩挲著凹凸的紋路，突然抓住帕麗達的手腕：“別告訴任何人。“

敖包頂端的新鈴鐺在夜風中輕響。由伊望著星空，想起父親常說的一句話：鷹的戰場永遠在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