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像融化的羊毛般籠罩著科布多河谷。

由伊勒住青鬃馬的韁繩，馬鐙擦過巖壁上新鮮的刮痕——那是套馬桿拖拽留下的印記。三天前俄國人投下的毒鹽塊，正在這條轉場必經的河道里緩慢溶解。

“上游。“阿熱斯指向蜿蜒的河床，阿爾斯蘭在他頭頂盤旋，“他們在水源地集中投放。“

馬鞍下的紅繩突然繃緊。青鬃馬不安地噴著鼻息，前蹄不斷刨著濕潤的泥土。由伊俯身撫摸它的脖頸，摸到一道陳年的箭疤——那是五年前邊境沖突時留下的，和她父親受傷的位置一模一樣。

山道后方傳來碎石滾落的聲音。托合牽著黑馬出現在崖壁轉角，帕麗達像只小云雀似的跟在他身后。少年沉默地攤開掌心，露出那枚從俄國人身上搜出的銅牌。陽光照在凹凸的紋路上，顯出一條通往河谷腹地的隱秘小徑。

“要快。“托合的聲音比河風還輕，“毒鹽溶化前。“

薩畢麗正在營地試驗解毒方法。

她將不同比例的沙棘汁、硝石粉和煮沸的雪水混合，倒進裝著毒鹽的陶罐。熱合拉教過的藥理知識在腦海中翻騰——柯爾克孜人世代相傳的解毒術，能否對抗俄國人的化學毒物？

“試試這個。“闊克突然遞來一束紫色野花，“馬吃了這個就不會腹瀉。“

少女將信將疑地接過花束，指尖不小心碰到對方掌心的老繭。十九歲的青年耳尖微紅，假裝整理箭囊轉過身去。他腰間新別的銀刀鞘空蕩蕩的——那把心愛的匕首今早借給了去探路的薩哈烈。

陶罐里的液體突然變成詭異的藍綠色。薩畢麗驚訝地發現，毒鹽結晶正在紫花汁液中慢慢分解。她急忙去拿記事用的羊皮紙，卻碰翻了闊克剛煮好的奶茶。

“別管那個。“闊克用袖子擦濺濕的圖紙，“快記配方！“

帳外突然傳來急促的鷹哨聲。兩人同時沖出氈房，只見阿爾斯蘭的金色身影正掠過營地，爪子上抓著束掛著冰碴的紫花——正是闊克剛才說的解毒草。

河谷深處的巖洞像張黑洞洞的巨口。

帕麗達攥緊托合給的牛皮繩，繩結里纏著的雪蓮粉正微微發燙——這是熱合拉給的預警裝置，遇到毒氣會變色。走在前面的由伊突然舉手示意停下，青鬃馬的耳朵警覺地轉動。

腐臭味撲面而來。

巖洞里堆著數十具牲畜骸骨，每具骨殖都泛著不正常的青灰色。阿熱斯用彎刀撥開骨堆，露出底下銹跡斑斑的鐵箱。箱體上的雙頭鷹徽記被某種酸性物質腐蝕過，但依然能辨認出“實驗體7號“的字樣。

“不是投毒...“由伊的聲音發緊，“他們在培育耐毒性的牲畜。“

托合的黑馬突然嘶鳴著人立而起。帕麗達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少年攔腰抱到一塊凸起的巖石上。她腳下半尺處的泥土正在塌陷，露出個直徑兩米的深坑——

坑底密密麻麻全是狼崽的骸骨。

“雜交試驗。“阿熱斯撿起坑邊的鐵項圈，“用毒物篩選最強壯的幼崽。“

阿爾斯蘭突然發出警報的厲嘯。眾人回頭望去，河谷入口處騰起不祥的煙塵。那不是沙暴，而是至少二十騎的馬隊，為首的白色熊皮在風中獵獵作響。

“雪狼還活著？“帕麗達的聲音變了調。

由伊已經翻身上馬：“不，是新的'頭狼'。“

解毒草的采集點位于懸崖中部。

薩畢麗用闊克的銀匕首固定繩索，靴尖在濕滑的巖壁上尋找支點。紫色野花生長在背陰面的裂縫里，每叢花根都纏繞著某種金屬細絲——像是有人刻意標記過這些植株。

“左邊那叢！“闊克在崖頂拽著安全繩，“花心帶金斑的效果最好！“

少女伸長手臂，匕首突然刮到巖縫里的硬物。一塊刻著俄文的鐵牌露出來，上面記錄著日期和經緯度。最下方的小字讓她渾身發冷：

“耐毒性試驗場7號，存活率提升至19%。“

繩索猛然晃動。闊克焦急的呼喊從上方傳來，但薩畢麗的注意力全在鐵牌背面——那里用突厥語刻著一行小字：“水源往西三百步，白樺樹下。“

她剛把鐵牌塞進懷里，整片巖壁突然開始震顫。遠處傳來悶雷般的轟鳴，不是來自河谷方向，而是營地所在的圣湖！

由伊的箭囊已經空了。

她伏在馬背上疾馳，青鬃馬的肌肉在皮下劇烈起伏。身后追兵的火槍不斷噴吐白煙，鉛彈打在山石上迸出刺目的火花。阿爾斯蘭在高空盤旋，試圖用俯沖干擾追兵，卻被某種高頻哨聲逼退。

“分開走！“阿熱斯突然調轉馬頭，“我帶他們繞去毒沼！“

托合的黑馬像道閃電切入追兵隊伍。飛刀寒光閃過，兩個騎手捂著喉嚨栽下馬背。帕麗達趁機吹響銅哨，特殊的頻率讓三匹敵馬同時受驚——這是她在馴狼場學會的反制技巧。

新頭狼的白熊皮在風中翻飛。他舉起某種銅管狀武器，管口噴出的不是火藥，而是漫天飛舞的毒蒺藜。由伊猛拉韁繩，青鬃馬前蹄騰空，堪堪避過那片致命的鐵雨。

馬鞍下的紅繩突然斷裂。

褪色的銅牌墜地瞬間，青鬃馬像被雷擊般僵直。它不顧一切地沖向追兵隊伍，仿佛看見了某種幻影。由伊拼命勒緊韁繩，卻在馬匹急轉時瞥見銅牌反光中的圖案——

那是她父親的臉。

營地的混亂始于圣湖的異常水位。

熱合拉剛把最后一筐解毒草裝好，就聽見湖水拍岸的巨響。老薩滿的骨鈴瘋狂震顫，預示著某種超出自然的力量。牧民們驚慌地收拾氈帳，卻不知該往哪里撤離。

“不是洪水！“薩哈烈渾身濕透地沖進營地，“湖底有機關！俄國人挖通了暗河！“

他展開的羊皮地圖上，科布多河谷與圣湖之間畫著條隱秘的水道。幾個紅點標記著閘門位置，此刻正在陸續變成黑色——代表機關已經啟動。

“毒水要倒灌了。“老族長的手在發抖，“必須炸掉閘門。“

薩畢麗和闊克恰在此時趕回。少女掏出懷里的鐵牌，背面的突厥文在火光中清晰可辨：“白樺樹下的密道能直通湖底閘門。“

青鬃馬在懸崖邊緣人立而起。

由伊死死抱住馬脖子，耳邊是碎石墜入深淵的轟響。銅牌就落在三步外的巖縫里，而新頭狼的馬隊已經呈扇形包圍過來。

阿爾斯蘭的俯沖被三只機械黑鷹攔截。阿熱斯深陷在毒蒺藜的包圍圈里，托合和帕麗達則被逼到河灘死角。由伊突然松開韁繩，在青鬃馬揚蹄的瞬間滾鞍而下——

她撲向銅牌的姿勢像極了獵鷹捕食。

指尖碰到金屬的剎那，記憶如洪水般涌來。五年前的雪夜，父親將銅牌塞進馬鞍，輕拍青鬃馬的臀部：“回家。“

銅牌背面藏著機關。由伊用力一擰，內部彈出的不是地圖，而是半截閃著寒光的鑰匙。

新頭狼的狂笑戛然而止。他認出了那把鑰匙的形狀——和冰川要塞里控制聲波武器的星盤鎖完全吻合。

“殺了她！“

火槍齊射的轟鳴中，青鬃馬像道銀色閃電橫插進來。子彈嵌入肌肉的悶響讓由伊的心臟停跳了一拍，但馬匹沒有倒下，而是用最后的力氣將她甩向安全的巖臺。

阿爾斯蘭的悲鳴響徹河谷。

白樺樹下的密道充斥著腐爛的水藻味。

薩畢麗舉著火把走在最前，闊克的銀匕首在石壁上留下發光的刻痕——這是用磷粉處理過的標記，確保回程不迷路。暗河的水位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上漲，很快就要漫過腰際。

“還有兩道閘門！“薩哈烈踹開銹蝕的鐵柵欄，“炸藥呢？“

闊克從防水皮囊里取出六個油紙包：“熱合拉配的，遇水反而更穩定。“

他們安置炸藥的間隙，薩畢麗發現石壁上刻著更多突厥文。這些潦草的記號組成箭頭，指向某個被水淹沒的側洞。最深處的刻痕還很新，像是幾個月前才留下的：

“聲波井已就位，冰狼蘇醒時，雪山將哭泣。“

由伊握著鑰匙站在青鬃馬的尸體旁。

馬血滲進泥土，染紅了那枚銅牌。阿爾斯蘭的翅膀受了傷，但仍頑強地在她頭頂盤旋。河谷對岸，阿熱斯和托合終于殺出重圍，帕麗達的銅哨聲越來越近。

新頭狼的隊伍卻停止了進攻。他們整齊地調轉馬頭，像接到某種無聲的指令般撤向北方。最詭異的是一匹無人騎乘的白馬，馬鞍上綁著個不斷滴水的皮囊——

皮囊裂開時，數十只中毒的野鴿撲棱棱墜落。

“警告...“阿熱斯抹去臉上的血，“他們在上游水源又投毒了。“

由伊將鑰匙緊緊攥在掌心。金屬棱角刺破皮膚，血滴在銅牌上，慢慢勾勒出隱藏的紋路——那竟是幅完整的帕米爾水系圖，所有毒物投放點都標著骷髏標記。

托合突然單膝跪地，耳朵貼向地面：“爆炸...“

悶響從地底深處傳來，連帶著輕微的震顫。不是來自圣湖方向，而是更遠的西北方——那里矗立著帕米爾最高的雪峰。

夜幕降臨前的營地彌漫著藥草苦香。

熱合拉的大銅鍋里熬煮著解毒湯，沙棘的酸味掩蓋了毒鹽的腥氣。老薩滿在每頂氈帳門口懸掛鷹羽，據說能凈化邪祟。

由伊獨自坐在圣湖邊，手里是從青鬃馬鞍下取出的完整銅牌。月光下，牌背的紋路清晰可辨——父親用匕首刻下的最后訊息：

“冰狼巢穴在慕士塔格，聲波井能引發雪崩。“

湖面突然泛起漣漪。阿爾斯蘭捕到的魚落在她腳邊，魚鰓里嵌著粒藍色的結晶——和在毒鹽河谷發現的一模一樣。

篝火旁，帕麗達正幫托合包扎手臂上的傷口。少年罕見地沒有拒絕，只是在她系緊繃帶時，突然將某物塞進她掌心——

那是朵風干的雪蓮，花瓣里裹著根嶄新的牛皮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