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藥的火光在氈帳里跳動，映著薩畢麗熬紅的眼角。

鐵木爾家最年長的戰士躺在狼皮褥子上，胸膛上的舊傷疤隨著呼吸微微起伏。薩畢麗將新采的紫花搗碎，混著熱山羊血敷在父親膝頭——那是二十年前冰川巡邏時凍壞的關節，每逢雪季就疼得像有鋼針在骨髓里攪動。

“慕士塔格...“老人突然抓住女兒的手腕，指甲陷進她剛結痂的箭傷，“不能去...雪妖會吞掉所有腳印...“

藥缽里的紫花汁液泛起漣漪。帳外傳來腳步聲，薩畢麗迅速用毛毯蓋住父親顫抖的雙腿。薩哈烈掀簾而入，皮甲上還帶著科布多河谷的泥漿，手里攥著半截斷裂的箭桿。

“長老會開始了。“他的目光掃過妹妹包扎到一半的膝蓋，“父親今天清醒過嗎？“

薩畢麗搖頭，指腹輕輕揉開老人緊鎖的眉頭。五年前那場高燒帶走了鐵木爾家主的銳利眼神，如今那雙灰眸里只剩下破碎的雪光。她系緊父親腰間的草藥包——那里裝著熱合拉特制的鎮痛散，用雪山罌粟和沙棘根調配的。

“你該去參會。“薩哈烈突然說，“現在部落需要每個鐵木爾。“

議事氈房里的爭吵已經持續了三個時辰。

老族長用鑲狼骨的權杖敲擊地面，震得銅燈里的油脂不斷濺出。由伊展開的青鬃馬銅牌鋪在中央，水系圖上十幾個骷髏標記觸目驚心。

“慕士塔格的雪崩會掩埋整個夏季牧場！“熱合拉指著地圖上蜿蜒的紅線，“這是最后的安全轉場路線。“

阿爾斯蘭突然從帳頂俯沖而下，利爪勾起銅牌翻轉過來。眾人這才發現牌背還有層暗紋——用酸液蝕刻的等高線圖上，七個藍點組成北斗形狀，每個點都標著奇怪的符號。

“聲波井...“由伊的指尖發顫，“父親標記了所有共振點的位置。“

氈房角落傳來不屑的冷哼。牧馬人首領巴特爾踢翻腳邊的奶桶：“憑幾張破銅爛鐵就讓部落放棄祖地？我的人親眼看見俄國佬在剝我們牧場的草皮——他們怕我們的牛羊吃得比他們士兵好！“

帕麗達偷偷從人縫中擠到前排，紅頭巾上還沾著解毒草的汁液。她剛想開口，就被托合拽到身后。少年陰郁的目光掃過全場，最后停在薩哈烈腰間的銀刀上——那是老鐵木爾當年的佩刀。

“七天。“薩哈烈突然說，“給我七天探查慕士塔格。“

帳外突然傳來馬匹的嘶鳴。老薩滿的銅鈴無風自動，所有人同時轉頭。

青鬃馬的尸體正立在雪地里，眼窩里插著支黑羽箭。

夜巡的篝火旁，薩畢麗正在給闊克的手臂換藥。

“你明明能躲開那箭。“她故意把藥膏搓得發熱，“逞什么英雄？“

青年牧馬人齜牙咧嘴地吸著氣，卻不忘用身體為她擋風：“那箭是沖你去的...話說你爹以前真去過慕士塔格？“

薩畢麗的手頓了頓。記憶里父親總在雪夜摩挲某個青銅羅盤，盤底刻著慕士塔格峰的形狀。有次她發燒說胡話，聽見父親在帳外對薩哈烈說：“...雪妖洞里的聲波柱...千萬不能碰...“

“他巡邏時摔傷過腦袋。“她系緊繃帶，“很多事記不清了。“

闊克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青年掌心粗糙的繭子磨著她虎口的箭傷，聲音壓得極低：“今早我在河谷發現了這個。“

他從懷里掏出半塊銹蝕的懷表。表蓋內側用血畫著簡陋的地圖，線條已經氧化發黑，但依然能辨認出慕士塔格山腰的洞穴入口。最下方潦草地寫著：

“鐵木爾發現聲波核心，已破壞三處，剩余四——“

字跡在此中斷。

破曉前的慕士塔格峰泛著幽藍的死光。

由伊勒住新換的棗紅馬，呵出的白氣在睫毛上結出冰晶。阿爾斯蘭在前方盤旋，金雕的羽翼偶爾掠過冰塔，震落簌簌的雪粒。

“是這里。“阿熱斯指向冰壁上突兀的金屬樁，“第一個聲波井。“

鐵樁露出冰面的部分不足半尺，表面布滿細密的音孔。由伊取出青鬃馬銅牌，將背面的符號與鐵樁上的刻痕比對——完全吻合。

帕麗達突然驚叫。她踩塌的雪殼下露出具凍僵的尸體，穿著二十年前式樣的柯爾克孜皮襖。尸體右手握著青銅匕首，刀尖深深插在鐵樁基座里。

“是巡山隊的巴合提老爹！“帕麗達扒開尸體胸前的冰層，“他懷里有東西！“

羊皮卷上的字跡已經模糊，但血畫的箭頭依然刺目。由伊突然跪下來，用體溫融化尸體左手緊握的冰塊——半枚青銅齒輪緩緩露出，齒槽里卡著片風干的紫花瓣。

托合的黑馬突然人立而起。眾人回頭望去，遠處的雪坡上，七個白袍人影正推著某種銅管狀器械走向峰頂。

薩畢麗在父親舊皮箱里找到了那個青銅羅盤。

老人突然在深夜驚醒，用嘶啞的喉嚨反復念叨“雪妖的牙齒“。她翻出所有陳年裝備：磨禿的冰爪、斷裂的登山繩、甚至還有半塊帶著彈孔的銅鏡。

羅盤藏在箱底的夾層里。指針永遠指向北方，但盤面刻的不是方位，而是七座雪峰的剖面圖。當她無意間將紫花汁滴在盤面上時，隱藏的紋路漸漸顯現——

那是用酸液蝕刻的聲波傳導圖，七個紅點組成北斗形狀，每個點都延伸出蛛網般的藍線。最下方的柯爾克孜文小字已經褪色：

“七井共振，雪崩千里。“

帳外傳來腳步聲。薩畢麗迅速藏起羅盤，卻見熱合拉端著藥碗站在月光里。

“你父親當年帶回來三樣東西。“女人將藥碗放在沉睡的老鐵木爾枕邊，“羅盤、凍傷的膝蓋，和這個。“

她從懷里掏出塊冰晶般的石頭。石頭內部封著朵完整的紫花，花瓣上凝著二十年前的血珠。

冰洞里的聲波井比想象中更巨大。

由伊貼著冰壁前進，阿爾斯蘭的羽毛不斷掃過她后頸。俄國人安裝的銅管沿著洞頂延伸，像條金屬巨蟒鉆向山脈深處。最駭人的是洞中央的青銅柱——足有合抱粗，表面刻滿音槽，柱底堆著數十具鳥類骸骨。

“父親破壞過三處...“由伊撫過柱體上的刀痕，“這是第四處。“

帕麗達突然扯她的袖子。冰柱反射的光斑里，隱約可見幾行刻在冰層深處的文字。阿熱斯用彎刀刮開表層冰霜，露出完整的警告：

“聲波啟動時，遠離所有金屬器物。雪崩不是終點，共振會引發地鳴。“

托合的黑馬突然在洞外嘶鳴。眾人沖出洞口時，看見遠處雪坡上的白袍人已經架好銅管，管口正對慕士塔格峰最脆弱的冰檐。

“來不及了...“由伊攥緊青銅齒輪，“需要同時破壞七處聲波井。“

阿爾斯蘭突然厲嘯著沖向雪坡。金雕的翅膀掠過銅管口，投下的陰影恰好遮住操作者的視線。帕麗達趁機吹響改造過的銅哨，特殊頻率讓最近的聲波井發出刺耳雜音。

雪崩就是從這一刻開始的。

第一塊冰檐墜落的瞬間，薩畢麗正在營地熬煮第二鍋解毒湯。

她聽見遠山傳來的悶雷聲，手中的藥勺突然折斷。熱合拉沖進帳內，懷里抱著全套急救裝備——她們都認得出這種聲響，二十年前的雪崩夜也是如此開場。

“薩哈烈...“老鐵木爾突然在榻上掙扎起來，“我的...銀刀...“

薩畢麗將父親扶上輪椅，推他來到帳外。慕士塔格方向的天空已經變成鉛灰色，雪霧像巨浪般從山脊后方升起。更可怕的是地面也開始輕微震顫，拴馬樁上的銅鈴瘋狂擺動。

“不是普通雪崩...“老人渾濁的眼里突然閃過清明，“他們在引發地鳴！“

熱合拉已經翻身上馬：“必須疏散到玄武巖臺地！“

薩畢麗卻奔向父親的舊武器架。那柄從未出鞘的長矛頂端，纏著褪色的紅布條——和由伊青鬃馬鞍下的紅繩一模一樣。

雪浪距先鋒小隊只剩三百米。

由伊的棗紅馬在深雪中踉蹌前行，阿爾斯蘭的羽毛已經結滿冰碴。阿熱斯突然指向右側冰塔——那里藏著半截青銅柱，正是第五處聲波井！

“齒輪！“帕麗達尖叫，“銅牌上的齒輪是鑰匙！“

由伊撲向冰塔基座。青銅齒輪與機關嚴絲合縫，轉動時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隨著最后一聲咔嗒，五根音柱同時崩裂，雪崩的速度明顯減緩。

但剩下的兩處聲波井仍在運作。雪坡上的白袍人已經架起第二組銅管，這次對準的是部落營地的方向！

托合的黑馬突然人立而起。少年扯下頸間的狼牙項鏈塞給帕麗達，自己則奪過阿熱斯的彎刀沖向雪坡。

“帶她去第六處！“這是托合說過最長的一句話。

薩畢麗的長矛刺穿第一個白袍人的胸膛時，地鳴已經震裂了圣湖的冰面。

她從未想過父親輪椅下的暗格里藏著整套裝備：冰爪、登山鎬、甚至還有二十年前的爆破筒。熱合拉幫她給老鐵木爾套上皮甲，老人的眼睛比雪山夜空還亮。

“第七處聲波井在冰湖底下...“他指向劇烈翻涌的湖心，“用爆破筒...“

薩畢麗的長矛突然被某種力量牽引。她低頭看去，矛尖的紅布條正筆直指向慕士塔格——就像青銅羅盤的指針。

闊克帶著牧馬人隊伍沖進營地，馬鞍上捆滿剛從毒鹽河谷搶回的紫花。青年跳下馬背時，腰間的銀刀鞘與薩畢麗的長矛相撞，迸出耀眼的火花。

“走吧。“他割斷爆破筒的引線，“我背老爺子。“

老鐵木爾卻自己站了起來。二十年前的冰川巡邏隊長在此刻蘇醒，他接過女兒手中的長矛，矛尖紅布在狂風中如火焰般燃燒。

“鐵木爾家的人...“老人邁出五年來第一步，“永遠站在雪崩前面。“

帕麗達從未見過這樣的托合。

少年像頭真正的雪狼在冰塔間跳躍，阿熱斯的彎刀在他手中化作銀色閃電。他破壞第六處聲波井的方式堪稱瘋狂——直接用刀身卡住音槽，讓高頻震動反噬銅管。

爆炸的氣浪將兩人掀飛。帕麗達撲上去時，托合的右臂已經扭曲成可怕的角度。但少年只是用左手掏出她懷里的狼牙項鏈，牙齒咬開暗格——

里面是半粒青銅齒輪。

“最后...一處...“血從他嘴角溢出，“湖心...“

阿爾斯蘭的陰影掠過雪地。由伊看著金雕飛向營地的方向，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抓起帕麗達的手奔向最后的雪坡，那里的冰層正在龜裂，露出底下幽藍的湖水。

“不是七處...“她喘著氣掏出青鬃馬銅牌，“是八處！慕士塔格峰自己就是最大的聲波井！“

銅牌在雪光中翻轉，背面的隱藏紋路終于完整顯現——八芒星圖案中心，刻著枚栩栩如生的狼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