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的春雪下得不講理。都三月中旬了,上海古籍書店檐角的冰棱還頑固地懸著,三指寬的棱面折射著碎光,像誰往融雪的暖陽里,硬塞了截寒冬的骨頭。溫以寧縮著脖子往書店里鉆時,駝色圍巾的流蘇掃過門檻,沾著的雪粒順著針織紋路往下滲——不是那種急慌慌的淌,是慢悠悠地洇,在青石板上暈出細碎的濕痕,像極了她去年修復的那冊明刻本《玉臺新詠》里,被蟲蛀后又受潮的霉斑。
書店深處漫著線香與舊紙糅合的氣息。線香該是二樓佛典區燃的,檀香混著沉香,被穿堂風卷著往下沉;舊紙味更復雜,有民國報紙的油墨腥,有清代宣紙的草木氣,還有些說不出的陳腐,像百年前的讀書人對著書頁呵出的氣,攢到今天才肯散開。溫以寧熟稔地拐進右側回廊,指尖撫過梨花木書架時,指腹蹭過一道淺溝——那是她去年找《曹全碑》拓片時,指甲不小心刮出的印子,此刻摸著竟比記憶里更澀,像木紋里長了層細沙。
第三排最上層藏著新到的紅星宣紙。四尺單宣,裁得方方正正,紙卷用藍印花布裹著,露出的紙角泛著米白,不是生宣那種愣頭青似的白,是揉過又展平的軟白,恰好能襯《平復帖》里“喪亂”二字的枯筆筋骨。她踮腳夠了三次:第一次指尖差半寸,第二次紙卷晃了晃,第三次終于勾到布角,指腹剛要觸到宣紙的肌理,身后驟然響起紙張翻動的輕響。
不是那種嘩啦啦的翻,是極輕的、一頁頁捻過的“沙沙”聲,帶著宣紙特有的纖維摩擦感,像有人在她后頸吹了口氣,清冽里裹著不容置疑的壓迫。
“借過。”
男聲裹在這氣息里撞過來。不是商場里年輕男孩的清透,也不是老教授的沙啞,是種被歲月濾過的沉,像用檀木鎮紙壓過的宣紙,冷冽里藏著點溫吞的木味。溫以寧下意識往左側身,后腰卻不偏不倚撞向旁邊的展示臺。臺面上摞著的民國線裝書“嘩啦啦”坍了,最底下那本《宋諸臣奏議》滑得最快,藍布函套磕在水泥地,發出“咚”的悶響,邊角裂出道白縫——不是那種利落的斷,是帶著點藕斷絲連的豁,像她奶奶臨終前,攥著她手時突然松脫的力道。
更糟的是手肘帶倒的文件袋。米白色A4紙像受驚的鴿群撲棱棱飛,有的打著旋兒飄,有的直挺挺墜,最上面那張照片“啪”地貼在男人锃亮的牛津鞋尖。塑封膜反射的光晃了眼,溫以寧瞇著眼去看——照片里的少年立在古籍展的玻璃柜前,穿洗得發白發澀的藍布校服,領口的扣子松了顆,露出小半截鎖骨。他指尖懸在《淳化閣帖》的展簽上方,離亞克力玻璃還有半寸,側臉輪廓被頂燈烙得半明半暗:顴骨是亮的,眉骨下卻投著道陰影,下頜線繃得緊,像張拉滿了卻遲遲不發的弓。
“對不起!”溫以寧慌慌蹲身去撿。膝蓋撞在展臺下沿,疼得她倒吸口冷氣,指尖剛觸到照片邊緣的塑封膜——有點黏,該是在口袋里揣久了,汗漬浸的——另一截手指先一步捏住了紙角。
那手生得好看。不是那種纖長的秀氣,是骨節分明的利落,虎口有道淺淡的疤,像被紙頁邊緣劃的,又像被什么銳器蹭過,顏色比周圍皮膚淺半度。指甲修剪得極齊,指甲縫里干干凈凈,捏照片時指腹微微泛白,不是用力的那種白,是輕觸時的繃緊,像對這張紙的質感,有種近乎偏執的在意。
溫以寧抬頭時,正好撞進他的目光。男人裹著深灰色羊絨大衣,衣料垂墜得厲害,袖口露出的白襯衫袖口,熨得沒有半道褶。鼻梁上架著副細框眼鏡,銀邊的,鏡片擦得極凈,映著頭頂的燈,像兩小塊碎玻璃。鏡片后的眼睛是深褐色的,不是純黑,是摻了點赭石的褐,像她去年在蘇州買的那錠徽墨,泡在清水里化開的顏色,冷光里藏著點說不出的沉。
他沒出聲,只是彎腰撿文件。動作快卻不慌,左手按住散得最開的幾張,右手一張張歸攏——先撿最上面的A4紙,再拾中間的信封,最后捏起那張沾了咖啡漬的報銷單。咖啡漬在右下角,深褐色的圓斑,邊緣暈著淺黃,該是拿鐵灑的,他卻把這張特意對齊了邊角,像在修復一頁被茶水洇過的古籍。
溫以寧的注意力卻被他領口的味道牽走了。不是她室友癡迷的雪松古龍水,也不是圖書館老管理員身上的樟腦味,是種更靜的氣息——像曬透太陽的舊書紙,混著點徽墨磨開的淡香,甚至還有絲若有若無的松煙味,讓她想起老家書房里那方用了二十年的墨錠。墨錠是爺爺留下的,刻著“藝蘭”二字,她小時候總偷著拿它在宣紙上畫圈,墨香滲進木頭筆筒,成了歲月的底漆,后來筆筒裂了道縫,那味道卻像長在木頭里,怎么也散不去。
“你的宣紙。”男人遞回文件袋時,順手抄起那卷紅星宣紙。他的指尖擦過她的手背,不是那種熱烘烘的燙,是涼絲絲的冰,像春雪化在掌心的觸感,溫以寧猛地縮回手。紙卷“咚”地砸在展示臺,裹著的藍印花布散了半圈,露出的宣紙角掃過一本清代《說文解字》——那書是她上周翻過的,特意夾了片去年秋末撿的銀杏葉當書簽。此刻葉片被掃得飄墜,不偏不倚落在他的牛津鞋上,葉脈在锃亮的鞋面上投下細網,像枚遲到了半年的時光郵戳。
“謝謝。”溫以寧的聲音有點發緊,像喉嚨里卡了截宣紙。她慌忙把宣紙塞進帆布包,包帶晃了晃,掛著的銀質書簽撞在包身,發出“叮”的輕響。書簽是奶奶留的舊物,長條形,簽頭刻著極小的“寧”字,筆畫里還嵌著點灰——是去年修復《金剛經》殘卷時,不小心沾的紙灰,她用軟毛刷掃了三次都沒掃凈。男人的目光在書簽上停了半瞬,像在辨認那模糊的刻字,又像在看紙灰的紋路,隨即移開,轉身往收銀臺去。
他的步伐不快,羊絨大衣的下擺掃過書架,帶起一陣風,吹得最下層那本《全唐詩》的書頁“簌簌”響。溫以寧望著他背影消失在古籍區拐角,才驚覺心跳快得要撞破肋骨——不是那種慌慌的亂跳,是悶沉沉的、一下下往骨頭上撞的沉,像她修復鐘鼎文拓片時,用木槌輕敲宣紙的力道。指尖還殘留著他的溫度,混著那股舊書味,在空氣里洇開,成了抹散不去的墨痕。
“沈先生又來淘書呀?”收銀臺的張阿姨笑著遞過找零,硬幣在玻璃臺面上轉了個圈,“這次那本明刻本《楚辭》可是難遇的寶貝,上周還有個老先生來問呢。”
沈先生。這兩個字輕輕落在溫以寧心里,像枚剛拓好的朱砂印,紅得發沉。她低頭撫平宣紙包裝,藍印花布的紋路硌著指腹,忽然發現包裝紙內側沾了半枚淺灰指紋——不是她的,她的指腹有修復時磨出的薄繭,這枚指紋卻光滑,紋路清晰得像書頁里的水印,圈紋中間還有個極小的豁口,該是小時候被什么東西劃的。她忽然想起照片里的少年,陽光穿過他發梢落在展簽上,那串模糊的編號末尾,似乎藏著個“珩”字,草字頭的豎勾拖得很長,像被時光拉長的影子。
走出書店時,春雪徹底停了。巷口的白玉蘭開得恣意,花瓣不是那種怯生生的粉白,是帶著點乳黃的潤白,花瓣尖還沾著雪化的水珠,“嗒嗒”地砸在青石板上。不是暴雨的急,是慢悠悠的、一下下的輕響,像誰用指尖叩著舊書的函套,要把里面的故事叫醒。溫以寧回頭望,書店的木格窗后,那道灰色身影正低頭翻書,側臉的輪廓在逆光里洇開,鼻梁高挺的弧度,下頜線的棱角,像從元代畫冊里走出來的人——穿長衫的讀書人,指尖捻著書頁,要把幾百年的故事,一頁頁譯成現世的模樣。
帆布包里的宣紙硌著肋骨,不算疼,是種踏實的沉,像揣了卷待寫的歲月。那卷紙像吸飽了剛才的相遇,連帆布包都染了舊書味,溫以寧摸出手機,屏幕還停在和導師的聊天框:“下周三去沈氏基金會開會,他們新啟動的古籍修復項目,你作為研究生助理跟著旁聽,記得帶筆記本。”
沈氏基金會。握著手機的手緊了緊,塑料殼的棱角硌得掌心發疼。原來世界窄得這樣不講理,窄到一場意外的碰撞,就能讓兩條平行的軌跡打個結——不是那種生硬的死結,是用藍印花布纏的活結,把未來的故事,悄悄纏進了這場初逢的舊書味里。
巷口的風卷著玉蘭花瓣掠過,溫以寧想起落在他鞋上的銀杏葉。那片葉子她夾在《說文解字》里半年了,葉脈里還鎖著去年深秋的陽光,碎金似的,像枚被時光封存的印章。或許有些相遇本就是伏筆,像那本摔裂函套的《宋諸臣奏議》,總要等著某個人,來把散開的頁腳,用糨糊粘好,用鎮紙壓平,重新湊成完整的歲月長卷。
她拉了拉圍巾,把半張臉埋進柔軟的羊毛里。圍巾上的舊書味混著巷子的玉蘭香,在2017年的春天里,悄悄釀成一杯未完的茶——不是那種滾燙的濃茶,是溫吞的、帶著回甘的淡茶,等著往后的日子,用一次次相逢當水,慢慢沏開初遇的余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