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攀升至二十三樓時,溫以寧數到第七次失重感。轎廂頂部的照明燈忽明忽暗,映得她帆布包側的銀質書簽泛出冷光。那書簽是奶奶留的舊物,簽頭刻著極小的“寧”字,筆畫凹槽里嵌著點灰——是上周修復《金剛經》殘卷時蹭的紙灰,她用軟毛刷蘸著清水掃了三次,那點灰卻像長在了金屬紋路里,成了枚洗不掉的微型印章,硌得掌心發疼。
“叮——”電梯門滑開的瞬間,一股氣息漫了出來。是舊書特有的陳腐香,混著冷冽的雪松香,比古籍書店那次更清透,像被春日陽光曬透的宣紙,纖維里的潮氣全散了,只剩干凈的木質調。這味道順著鼻息鉆進肺腑,溫以寧的指尖下意識蜷縮,觸到筆記本封面燙金的“古籍修復”四字——那是導師上周請老匠人刻的章,此刻在掌心硌出淺淺的印,像要把這行字烙進皮肉里。
會議室厚重的胡桃木門虛掩著,門縫里泄出的光影在走廊地毯上投下長條形的亮斑。溫以寧推開門時,門軸發出極輕的“吱呀”聲,像老座鐘的齒輪在轉動。長桌盡頭的男人正低頭批注文件,深灰西裝的袖口妥帖地收在小臂中段,露出的啞光銀手表表帶磨出細微的紋路,表盤邊緣有道月牙形劃痕,該是被硬質文件夾蹭的,弧度與他指節凸起的輪廓奇妙地重合。
他面前攤開的項目書上,“古籍修復商業轉化”幾個字被紅筆圈了圈,筆尖懸在“轉化”二字的捺腳上,墨汁在米白紙頁暈開個芝麻大的點,像滴沒擦凈的淚痕,又像顆遲遲未落的星子。桌角堆著幾本線裝書,最上面那本的藍布函套磨出毛邊,露出里面的米黃紙頁,和溫以寧上周在書店摔裂的《宋諸臣奏議》是同個版本。
“溫小姐來得準時。”沈知珩抬眼時,左眼下的那顆痣在頂燈投射的光影里格外清晰。那痣藏在睫毛投下的陰影里,大小如同一粒被硯臺壓過的墨點,隨著他說話的動作輕輕顫動。指節叩擊桌面的聲音帶著規律的頓挫,“第三張椅子,資料在上面。”
會議桌是整塊梨花木剖成的,木紋里嵌著細碎的金斑——是歲月沉淀的礦物質,像被匠人刻意鑲進去的鎏金。溫以寧拉開椅子時,米白色裙擺的流蘇勾住了桌腿的銅雕花紋,那是朵簡化的鳶尾,花瓣弧度與她奶奶書簽上的圖案分毫不差。低頭去扯的瞬間,沈知珩翻動文件的“沙沙”聲突然變了節奏,快了半拍,像宣紙被穿堂風掀起個角,又被迅速按住,只留下極輕的震顫,震得她耳尖發麻。
“項目核心是‘讓古籍走出庫房’。”他推過來的方案冊里夾著張折線圖,紅色曲線在“文創收入”那欄陡然升高,像道陡峭的山脊。“修復后的善本將制作限量復刻版,配套開發AR掃描功能——”他用指腹點了點圖中某段峰值,指甲修剪得干凈利落,甲緣泛著健康的粉白,指腹的薄繭蹭過紙面,留下極輕的毛邊,“用戶能直觀看到蟲蛀痕跡如何被修補,墨褪色如何復原。”
溫以寧握著鋼筆的手指緊了緊,銥粒在筆記本上頓出道歪斜的痕。她忽然想起上周在導師工作室修復的《茶經》,蟲蛀的頁腳處有行小楷批注:“雨前采,文火焙”。那墨跡淡得幾乎要看不見,卻藏著千年前茶人指尖的溫度,像能摸到當時焙茶時的炭火余溫——她用顯微鏡觀察時,甚至能看見墨跡邊緣殘留的茶毫,細得像蠶絲,裹著淡淡的褐,在光線下泛著絨絨的光。
“沈先生,”她抬起頭,鋼筆尖懸在“AR”兩個字母上方,距離紙面還有半寸,筆尖的銥粒在光線下閃著冷光,“明代的金鑲玉技法,要先用桑皮紙托裱三層,再以朱砂沿邊補缺。”她翻開隨身帶的樣本冊,指尖滑過其中一頁,桑皮紙的纖維在陽光下根根分明,像老人手上暴起的青筋,卻透著韌勁兒,“您看這纖維密度,”她把樣本冊往他面前推了推,紙頁邊緣蹭過他的鋼筆,發出極輕的“嘶”聲,“如果為了適配掃描改用化學膠黏劑——”她頓了頓,指腹摩挲著樣本邊緣被蟲蛀的小缺口,那缺口的形狀像片縮小的銀杏葉,“不出五年,紙頁就會脆化,比蟲蛀更徹底。”
沈知珩的眉峰動了動。不是明顯的皺起,是眉骨處的肌肉輕輕一收,像宣紙被風掀起個角又迅速落下,只留下極淡的褶皺。他的指尖開始輕點桌面,節奏與會議室外梧桐葉的沙沙聲奇妙地重合,敲到第三下時,停在了“商業預算”那欄的數字上,指腹的溫度透過紙張滲下去,仿佛要在梨木桌面上燙出個淺痕。桌角的青瓷茶杯里,碧螺春的茶梗緩緩舒展,在水面投下的影子,像他此刻微蹙的眉。
“溫小姐可能沒做過市場調研。”他從文件堆里抽出份報表,紙張邊緣被指甲劃出細痕,該是反復翻閱留下的,最上面那張的右上角折了個三角,像做了標記。“去年‘蘭亭序’主題的膠帶紙賣了三百萬。”他的指尖在“三百萬”上頓了頓,指甲蓋比紙面的白更冷些,“年輕人需要的不是桑皮紙,是讓古籍變成他們能觸摸的東西。”
“可觸摸不該是毀掉它的理由。”溫以寧的指節泛了白,鋼筆在指間轉了半圈,筆帽磕在筆記本上,發出“篤”的輕響,像敲在緊繃的琴弦上。她忽然想起父親留下的那方端硯,磨了二十年,硯池里的包漿亮得像層釉,邊角處有塊淺疤,是她小時候摔的,父親卻從不許修,說“疤是物件的記性”。“就像您鋼筆上的‘知’字刻痕,”她的目光落在他桌沿的鋼筆上,筆帽的金屬鍍層磨出細密的紋,像被歲月吻過的痕跡,“磨得再淺,也不該用金粉填上假裝新的。”
沈知珩的指尖猛地停住。他抬眼看過來時,鏡片反射的光晃了溫以寧的眼,像兩小塊碎玻璃突然折射出鋒芒。項目書被他推向桌中央,“嘩啦”一聲,頁腳的折痕裂開個新口,像道剛劃開的傷口,露出里面泛黃的襯頁——那是層極薄的宣紙,用來保護原頁的,此刻卻像道無法彌合的縫。窗外的梧桐葉突然被風掀起,光影在他臉上明明滅滅,那顆痣忽隱忽現,像滴在宣紙上慢慢洇開的墨,暈染出無聲的張力。
溫以寧的呼吸頓了半拍。她看見他放在桌下的手輕輕攥起,西裝褲的面料被指節頂出細小的褶皺,像紙頁被捏出的痕。會議室外的陽光恰好移過他的發梢,把那縷微卷的黑發染成金褐色,像古籍里描金的線條,藏著克制的光。他的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像是在吞咽什么,目光落在她攤開的樣本冊上,久久沒有移開。
“您看這張。”溫以寧忽然翻到樣本冊的第十頁,那里夾著片從清代奏折上取下的桑皮紙,邊緣帶著修復時的朱砂印記,“這是光緒年間的文書,用傳統糨糊托裱,至今紙性完好。”她的指尖劃過紙面,留下極輕的壓痕,“我們修復的不是紙,是上面的故事。”
沈知珩的目光在朱砂印記上停留了片刻。那印記是朵小小的鳶尾,和桌腿的銅雕花紋如出一轍,該是當年修復匠人特意留下的標記。他忽然拿起桌上的鋼筆,筆帽上的“知”字刻痕里卡著點極細的朱砂,像粒被碾碎的星子,在金屬表面閃著倔強的光。“我讓技術部再評估。”他的聲音比剛才低了半度,筆尖在“AR方案”旁畫了個問號,墨色比之前淺了些,“但項目周期不能變。”
溫以寧的指節漸漸松開,鋼筆在筆記本上寫下“朱砂配比”四個字,筆尖的墨順著紙紋暈開,像道淺淡的溪流。“我可以加班。”她抬起頭時,正好撞見他低頭的動作,陽光透過他的睫毛,在鼻梁上投下道細長的影,像宣紙上沒干的墨線。“桑皮紙的蒸制需要時間,但我能趕上進度。”
沈知珩的眉峰舒展了些,左眼下的痣不再被陰影遮住,在光線下清晰可見。他忽然從文件袋里抽出張照片,是上次在書店掉落的那張——少年時的他站在古籍展柜前,指尖懸在《淳化閣帖》的展簽上方。“這張照片,”他的指尖在照片邊緣摩挲,塑封膜上沾著的細小灰塵在光線下跳動,“是我十八歲拍的,那天在看《淳化閣帖》的修復過程。”
溫以寧的心跳漏了一拍。照片里少年的手腕上,戴著串竹珠手鏈,其中一顆珠子上刻著極小的“珩”字,和她書簽上的“寧”字刻痕同樣深淺。陽光穿過照片里的玻璃窗,在展簽上投下的光斑,形狀竟和此刻會議桌上的鎏金紋路重合,像道跨越時光的暗號。
“修復師說,”沈知珩的聲音輕了些,帶著點回憶的溫度,“最好的修復是讓后人看不出修過的痕跡,卻能感覺到前人的用心。”他把照片推回來時,指尖擦過她的手背,比上次在書店時暖了些,像春雪初融的溫度,“也許……我們可以找個平衡點。”
窗外的梧桐葉不知何時停了晃動,光影在桌面上投下靜止的圖案,像幅被定格的水墨畫。溫以寧看著照片里少年的眉眼,忽然發現他現在皺眉的弧度,和當年盯著展簽時一模一樣,只是褪去了青澀,多了層被歲月打磨的沉靜。她的鋼筆在“平衡點”三個字旁畫了個圈,墨色飽滿,像顆剛落下的星子。
“資料您先看。”沈知珩重新低下頭時,睫毛在眼下投出更深的影,“十分鐘后討論具體方案。”他翻動文件的動作比剛才重了些,紙張摩擦的“沙沙”聲里,溫以寧聽見自己的心跳撞在肋骨上,像竹起子輕敲宣紙的悶響,一聲,又一聲,和著窗外的鳥鳴,在二十三樓的會議室里,悄悄織成張細密的網。
她低頭翻開樣本冊,桑皮紙的纖維在光線下舒展,像片縮小的森林。忽然發現第三頁的角落里,不知何時沾了個極小的墨點,形狀竟和沈知珩眼下的痣有幾分相似——是剛才他推文件時蹭的吧?溫以寧的指尖輕輕覆上去,墨點的溫度透過紙頁滲過來,像顆藏在時光里的星,在微涼的春晝里,閃著極輕的光。桌角的茶煙緩緩升起,在光束里變幻形狀,像兩人之間悄然流動的沉默,溫柔而綿長。